14.療養怨

奉命清洗篤信惡魔的異教徒，一向是天使追捧的榮譽。雖然加百列不喜歡，但出於立場，在路西菲爾的安排下，他也曾幾度覆滅過異教徒的城邦。

天使作為神祇寵愛的造物，對於神抱有最為虔誠狂熱的信仰。他們瞧不起人類，卻會在神祇的命令下對人類施以恩德。但當人類背棄創造他們的神，轉而信仰惡魔或是異教神明時，對於憤怒的天使而言，唯有鮮血才能夠洗清他們的罪過。

加百列幽幽仰頭，心中由衷升起對路西菲爾，不，如今應該稱之為路西法的二哥油然的敬佩之情。

天使對神的信仰多麼堅定狂熱，加百列是看在眼裡。縱是有天使因為各種原因墮落，他們也不曾對神粉轉黑。他們只會自慚形穢，怨恨自己的信仰不堅定，並更加憎惡惡魔的存在。

墮天使在地獄的生活並不順遂，他們不會對昔日的同袍動手，即使他們墮落，但對於惡魔的鄙夷卻不會減弱分毫。他們無法回到天堂，但在地獄中，他們依舊專註懟惡魔萬年不變。

墮天使在地獄中可謂是魔魔喊打，但因為天使墮落之後，實力會成倍地增長，一般的惡魔還真懟不過墮天使。無論是強打還是招安，地獄那些惡魔想出了無數的方法，甚至引天使來攻打那些墮天使，但他們對神的信仰仍是不曾改變。哪怕他們因此死傷無數，這筆賬，他們也不曾記在天堂身上，反而對惡魔更加深惡痛絕。

在這樣的大前提之下，由路西菲爾的墮天到在北境舉起反旗，帶走天堂三分之一的天使墮落，再到日後多次聖戰……應該說，不愧是地獄之主撒旦嗎。那些惡魔想破了腦袋也沒有做到的事情，路西法只振臂一呼，墮天使就毫不猶豫地懟上了天堂。

加百列的視線飄忽，那什麼，他家二哥這算是虎軀一震，四方臣服吧？

連父神的牆角都能撬，也就是他路西法吧。

在心裡小小地敬佩一下如今的地獄之主，加百列震了震身後的光羽，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水與火，是天堂慣愛用作審判的元素。

融入了加百列榮光的火焰完全可以稱之為聖火。

這是神祇給予他的眷顧，他的榮光被賦予了審判之力，力量程度雖然及不上米迦勒的真理之劍，但也能夠讓他的火焰有意識地豁免或嚴懲一些人。

當時獲得這項力量的時候，加百列只覺得這是父神對他的寵愛與信任。但現在一想，他心裡有些慌。

對於一個靈魂並非原裝的熾天使，行事上完全稱不上慈悲的創世神未免太過寬和。

父神該不會是背地裡琢磨著什麼大計劃吧？

加百列的注意力漂移了一瞬，下意識將創世神上帝他父神往幕後黑手上想去。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加百列就忍不住搖了搖頭——得了吧，他之前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之後也不過是七個熾天使中的一個。論實力，熾天使中堪堪中上。論影響力，遠不及當時的光耀晨星路西菲爾或是天使大軍的統領米迦勒。

實力不拔尖，影響力不拔尖，長相也不拔尖……

加百列默默抬手扶額，怎麼他覺得自己遜極了。

「加、加百列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精神世界里忽然傳出瑞德有些驚慌的聲音，作為他的房主，斯潘塞·瑞德能夠通過加百列的眼睛看著正在發生的一切。

「艾洛斯的大火，你不是也知道嗎。」加百列十分耐心地回答，勞拉·摩斯向他敘述所眼見的未來時，瑞德也在旁聽。他不知道占納西斯之頁的事情，而是在精神世界里嘟囔出一連串的專業辭彙，對於勞拉·摩斯能夠看到未來的事情抱有十萬分的好奇與不解。

他習慣於用科學和數據來解釋問題，但自從加百列的出現，他的世界觀被翻新了無數遍。

「可……」瑞德呆怔地看著在大火中疲於奔命的人們，眼角餘光剛好瞥過一個人哀嚎著在火里翻滾，火舌毫不留情地舔舐著他的皮肉，吞噬他的生命。

年僅十二歲，最多只見識過一些校園暴力，根本不曾直面生死的天才男孩抖了抖，聲音異常艱澀地道：「您、您不是天使嗎？天使，不應該……」拯救世人嗎？

他倏地止住話頭，他下意識想起了天使雖然被世人當做福音的傳遞者，但在《聖經》的記載中，那覆滅的索多瑪城，摩西出埃及之時上帝降下的種種災難。雖然加百列說《聖經》上的大部分內容並不可信，有些過度美化，但有些事情，卻是真實的殘酷。

瑞德心中忽然有些茫然，那加百列當初為什麼會救他？

「放鬆，男孩。」加百列輕聲安撫著心生茫然的人類幼崽，溫聲道：「你仔細看。」

說著，他給瑞德開放了一部分許可權。

隨即，加百列清楚地感覺到一個顫顫巍巍的意識貼合在他的靈體上。

加百列打了個冷戰，這感覺，有些奇怪。

雖然他的靈體一直寄居在瑞德的靈魂之中，但他們之間，算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使用身體的時候是交錯著來。哪怕瑞德在精神世界里能夠看到外面，那也只是加百列在使用肉身的時候放鬆了一部分的使用權。

但瑞德能夠看到的，只是這具肉身能夠看到的東西。而有些存在，卻不是普通人類能夠看到的。

就像是勞拉·摩斯的存在。

而瑞德想要看到那些人眼無法捕捉的存在時，唯有通過加百列的眼睛。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

斯潘塞·瑞德整個人都懵了。

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不同於他之前看到的，那熊熊的火焰，嗆人的煙霧以及疲於奔命的眾人，透過加百列的眼睛，瑞德看到的一切卻變了模樣。

眼前的世界是扭曲的。

有的人渾身漆黑，如同流淌著的黑泥。腸子拖拽在腳邊，五官猙獰的鬼魂趴在他的身上，撕咬著他的皮肉。當火焰落在他的身上時，那些流淌著的黑泥就像是汽油一樣，火焰砰地爆開，將那個人包裹其中，讓他哀嚎著直至死亡。

有的人渾身灰撲撲的，血線纏繞，他的小腿上被七八隻黑色的瘦骨嶙峋的小手抓著。當火焰落在他的身上時，他雖然痛得神情扭曲，但還有力氣奔逃。

而有的人則是銀灰色，火焰完全無視了他們的存在。

瑞德覺得自己要被嚇暈過去了。

然後，不知道是不是他正在和一個虛弱但是強大的靈體貼合在一起的緣故，瑞德明明被嚇個半死但卻有一種名為鎮定的情緒傳遞過來，瑞德非但沒有被嚇厥過去，反而很快就鎮定下來，並堅強地發現了事情的重點。

「那些是、是靈魂？」

「嗯哼。」感覺到貼著自己靈體的意識終於不再瑟瑟發抖，加百列好心情地應道。而後掐掉了與瑞德共享的視覺，溫聲道：「好了，睡一會兒吧。」

「……嗯？」瑞德疑惑地發出一個氣音，他還想問一下他的靈魂是什麼樣子的呢。但沒能問出口，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跟加百列共享這個視覺的時候他整個人精神奕奕，彷彿撥開了迷霧看到了世界的真實，可一旦斷開連接，從骨子裡泛起的疲乏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

想要與天使同調，豈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加百列稍不注意，斯潘塞·瑞德很可能就會迷失在加百列刻意展開的視覺中。

精神世界里，瑞德咕噥一聲，小小的身子往散落在地面上的書籍上一撲，轉眼就睡了過去。

加百列彎了彎嘴角，瞬間出現在精神世界里，給瑞德蓋上被子。而後他左看看，右看看，下了結論——

斯潘塞，真是一個有趣的孩子。

正在這時，他身後病房的屋門打開了，布萊恩·摩斯蒼白著臉走了出來。

一部分是正面接觸了鬼魂，被鬼魂身上的寒意凍的，而另一部分，便是因為勞拉·摩斯的懇求。

布萊恩·摩斯沒有辦法拒絕自己的母親。

宛如死水的目光在看到屋外宛如煉火地獄一般的情景亦是不為所動。

忘掉吧。

不要去打擾德克斯特的生活。

勞拉·摩斯的眼角血淚蜿蜒，低聲懇求他。

布萊恩·摩斯閉上了眼睛。

如果，那是媽咪的願望。

如果，離開他，德克斯特反而過得更好。

那麼——

「我同意了。」

布萊恩·摩斯面無表情地說道。

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加百列的嘴角彎了彎，「很好。」

加百列抬手按在布萊恩·摩斯的肩膀上，下一瞬，周圍的景物一變，他們出現在街道上。

不遠處火光熊熊，那是燃燒著的艾洛斯療養院。

黑煙在建築物的上空升騰，暈開了大片的黑色。嘈雜的人聲中，消防車停靠在一旁，不斷有全部武裝的消防員沖入火災的現場。

布萊恩·摩斯凝視著火焰中的艾洛斯，眸光熠熠，喃喃道：「真美啊……」

曾經他覺得鮮血才是世間最真實的美麗，但看著在火焰中哀嚎著的靈魂，他陡然發覺，火焰的美麗同樣動人心魂。

有人衝出了燃燒著的建築物。

是方才衝進去的消防員。

那人狼狽地跪在地上，將救出來的人放在一旁。他嗆咳著脫下面罩，滿臉驚恐地抓住了一旁的人，嘶喊著什麼。

他看上去害怕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