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療養怨

亞岱爾·伯德是一名出色的消防員，在從事這個職業將近十年後，他自認無論遇到什麼險境都能夠沉著以對。但是，方才的經歷實在是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內。

在外看來，艾洛斯療養院的火勢極大，這樣的大火足以在幾十分鐘內將建築物里的一切焚燒殆盡。要是不能及時滅火，坍塌只是時間的問題。

但當他沖入火災現場之中時，他卻驚訝地發現，建築物里的焚燒程度與他的認知嚴重不符。

火勢，似乎沒有那麼大。

心中剛冒出這個念頭，亞岱爾·伯德就被不遠處傳來的痛苦哀嚎聲攫取了注意力。

待得他衝到拐角處時，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分明已經成了一個火人，血肉外翻，鮮血淋漓。他躺倒在地上，不斷地翻滾，想要以此在壓滅身上的大火，但他的自救反而使得他滋滋冒油流血的皮肉在一次次的翻滾中黏在了地上。

通常發生火災的時候，被火燒死的算是少數，大部分人卻是被煙給嗆死的。這個角落裡火勢熊熊，黑煙滾滾，這個人還沒有嗆暈過去，他只當他運氣還好——不不不，燒成這副樣子，並不能說他運氣好。

亞岱爾·伯德自然不能眼看著這個人活生生被燒死，可當他使用滅火器，噴出的水霧試圖撲滅那人身上的火焰時，那個人身上的火焰反而像是被助長了一樣，火勢不減反增，陡然爆裂開來的火焰差點撲到了他的臉上。

他差點以為自己拿錯了滅火器。

他驚魂甫定地看過去，卻目瞪口呆地發現方才還活著在火中哀嚎的人就這麼眨眼的功夫就變成了焦炭。他恨不能脫下頭盔揉揉眼睛，誰料下一刻，那具焦炭的上方竟湧出了一大團黑霧。

黑霧盤旋著上升，在抵達至天花板的時候停住，旋即猛地向他的面門撲來。

亞岱爾·伯德心中一驚，下意識想要避開。但他的胸口處卻是一疼，像是被誰狠狠地揍了一拳，憑空而生的大力讓他這麼一個體格健碩，體重超過一百八十磅的壯漢踉蹌著坐倒在地上。

就特么跟見鬼了似的。

這樣的情況，哪怕亞岱爾·伯德從小到大為人端正問心無愧，那會兒也是心底發涼。

他哪裡還顧得上已經成了焦炭的人，忙不迭地爬了起來想要跑出去，但手一撐地就按到了柔軟的軀體。一回頭，他就看到了一個橫倒在一旁的人。

一身護士服，長頭髮，是個女人。

因為那個人的哀嚎聲，他衝進來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拐角處還有一個人。

天知道，那時候他恨不能什麼都沒有看到。

在這樣的火勢中，一個堪稱完整無缺，連頭髮絲都沒有燒著的人不知生死地倒在那裡……亞岱爾·伯德爬起來的時候，手腳都是抖的。

要不是他是一個足夠有職業道德感的人，他肯定不管不顧地跑出去，而不是手腳哆嗦著將暈倒在地上的女護士抱起來，衝出了火場。

天知道，當他跑出火場的第一件事就是忙不迭地鬆開手，醫護人員一擁而上，而他自己根本不敢看那個他救回來的女人。

與亞岱爾·伯德有著相同經歷的消防員，並不在少數。

這片燃燒著的土地就像是有著自己的魔力一樣。

它想要留下的人，大火會將他焚燒殆盡。而他不想留下的人，即使營救並不及時，死亡也不曾奪走他們的生命——沒有燒傷，就連衣服頭髮都沒有被火燎著。在火場逗留了半個多小時的人，哪怕沒有使用一些自救措施，他們肺部吸入的煙塵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當這件事傳出去后，有許多人都在說，這一場大火，是上帝給艾洛斯的審判。而以葛萊斯醫生為首，那些燒成焦炭的人都是在人間行惡的妖魔，所以，他們死在了這一場火的審判之中。而活下來的是，則是經受住考驗，蒙上帝寵愛的羔羊。

不管流言如何說得神乎其神，但艾洛斯療養院的醫護工作人員十不存一卻是事實。而大火之後，隨著艾洛斯療養院一直進行著的對立式療法實驗內容外泄，普通民眾更是將一手主導艾洛斯的葛萊斯醫生視作洪水猛獸，曾經北美第一大療養院艾洛斯就這樣迎來了倒閉。

而為這一切蒙上了奇幻色彩的始作俑者，在火還沒有將艾洛斯的建築物燒為灰燼的時候，就一個瞬間移動，帶上布萊恩·摩斯離開了密歇根州。

內華達州，拉斯維加斯市。

加百列挑了挑眉，不想承認是某個芳齡兩歲三頭身可愛娃娃使得他下意識將落腳的地方選擇了拉斯維加斯市。

披著蓋布里·賈恩卡洛殼子的加百列喘息了一下，布萊恩·摩斯被他扛在肩膀上，勞拉·摩斯的鬼魂就站在一旁。

布萊恩·摩斯雙眸緊閉，正在沉沉地睡著。

作為美國內華達州最大的城市，享譽世界賭城，拉斯維加斯這十年的變化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日新月異——起碼，要不是加百列對比著精神世界里拉斯維加斯的地圖，再將眼前這些顯得破舊的建築物替換成他記憶中熟悉的那些，加百列幾乎無法確定自己此刻正站在那條街道上。

反正，肯定是拉斯維加斯市內無誤。

加百列還不至於弄錯瞬移的目的地。

人的大腦可以說是相當精密的儀器，他固然能夠抹去布萊恩·摩斯的一部分記憶，但布萊恩·摩斯相當聰明，絕對是聰明人中的佼佼者。失去記憶非但不會讓他從此過上平靜的生活，反而會讓他走上追尋過去記憶的道路上。

加百列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最終選擇替換他的記憶。

加百列沒有徹底抹去德克斯特·摩斯的存在，只是讓那個弟弟在布萊恩·摩斯的記憶中病逝。十年的療養院生涯被他替換成了與勞拉·摩斯相依為命，困苦但溫馨的生活。他們一同懷念了德克斯特十年，最終選擇離開熟悉的城市來到拉斯維加斯生活，但一場意外，奪走了勞拉·摩斯的生命。

布萊恩·摩斯失去了母親的庇護，最終被送入了當地的孤兒院中。但幸運的是，他來到孤兒院的第三天，一對善良而溫柔的夫婦選擇收養了他。

加百列原定的劇本就是這樣的。

只是一個幻術的暗示，孤兒院的院長就相當效率地將布萊恩·摩斯的手續給辦齊了。雖然孤兒院內部存在小幫小派，但加百列只改變了布萊恩·摩斯的記憶，沒有篡改他的智商。對付一群早熟的小孩子，布萊恩·摩斯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再者，他還有院長當靠山。

失去父母親人庇護的孩子，沒有願意得罪孤兒院掌權者的。

至於領養布萊恩·摩斯的人選，加百列選擇來到當地的教堂中。

雖然，一進門，看到正前方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像時，加百列沒忍住，直接黑了臉。

加百列咬了咬后槽牙，勉強忍下現在衝過去將耶穌像從十字架上拽下來的衝動。

作為一個亞當黑，雖然加百列對著路西法和米迦勒是暗暗磨牙，但他九成九的仇恨都是沖著亞當去的。

只可恨，他被路西法和米迦勒的力量同時擊中，再醒來的時候，已不知是多少年之後，從人類剛剛繁衍不久直接來到了人口大爆炸的二十世紀，支離破碎的靈體還得寄居在別人的靈魂里，向父神的禱告完全是泥牛入海，半點回應也沒有。

要不是加百列生性還算豁達，這會兒早就憋屈死了。

雖然加百列清楚，亞當之後作為彌撒亞曾經轉世為人，以耶穌的身份為父神傳播了信仰，其本身更是成為了人類所讚頌的受難者，基督、聖子、中保、彌撒亞，不久前在嘉莉·懷特家那個小黑屋裡他也看到了諸多與耶穌有關的畫像雕像。

但是！

真真切切地面對了耶穌與父神已經綁定了的這個事實，他還是忍不住氣炸。

加百列勉強維持著自己的儀態，心裡卻沖著耶穌的像連連豎中指。

等他回到天堂，第一件事一定是套亞當的麻袋！

深呼吸，加百列走到十字架前，手掌輕輕貼在十字架的表面。

加百列無視了十字架上掛著的某雕像，他闔上眼，凝神聆聽縈繞在十字架上的聲音。

無數嘈雜繁亂的聲音在加百列的腦海中響起，嘰嘰喳喳如同菜市場一般。

天使是上帝的耳，哪怕加百列的榮光所剩無幾，只要有媒介，他也能夠聆聽信徒向上帝的祈願。

加百列擰著眉，直接濾過那些雜七雜八的祈願，轉而將注意力集中在有關孩子的話題上，最終挑出了一對適合收養布萊恩·摩斯的中年夫婦。

最後一點榮光，加百列給了這對夫婦一個預知夢。

正如加百列計劃的那樣，在布萊恩·摩斯進入孤兒院的第三天，一對善良而富裕的中年夫婦循著夢境的指引，來到了這家名為天使的孤兒院，找到了名為布萊恩·摩斯的少年。

他們收養了他，並真心期望他成為他們家庭的一份子。

加百列和勞拉·摩斯站在孤兒院外的林蔭下，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勞拉·摩斯看著自己的長子露出忐忑而期待的笑容，走到了那對夫婦的身旁。她的目光迷離，眸光卻亮得駭人。她的嘴角徐徐彎起，彷彿看到了世間最美的景象。

她看著布萊恩坐上了他們的車。

黑色的轎車開啟，駛向他的新家。

命運的岔路口處，屬於布萊恩·摩斯的人生駛向另一個方向。

「……謝謝。」勞拉·摩斯的眸光微顫，嘴角笑容滿足。

她看到了——看到了屬於布萊恩·摩斯或許平淡但是幸福的一生。

「謝謝您，殿下。」

勞拉·摩斯的話音剛落，她靈魂深處的占納西斯殘頁脫離出來，搖晃著向加百列飛來。

加百列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接過殘頁。卻不想，殘頁剛落在他的手心就化作一道流光，湧入了他破損的心核中。

加百列近乎狂喜地感受到了溫和但厚重的力量如潺潺流水，滋潤著乾涸開裂的心核，漸漸彌合心核上的裂縫。速度雖然慢，但比起之前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計的進度，這已經是一個大進步。

加百列心中滿意極了，不愧是神器創世之書的一部分，也不枉他為了布萊恩·摩斯的事情跑前跑后！

這一紙占納西斯殘頁，已經值回票價。

勞拉·摩斯沒有注意到加百列的動作——或者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靈魂中曾經有過什麼。她的眼眸盈滿光亮，凝視著眼前空蕩的街道，喃喃著道：「這是什麼？一扇門？」

普通人無法看見的存在，那是一扇一人高，只能容許一個通過的，完全有銀白色璀璨光輝凝聚而成的門。呈帶狀的白雲縈繞在門的周圍，隱約有聖歌自門內傳來。

「你該走了。」

加百列剛得了占納西斯殘頁，心核的傷勢正在癒合，榮光也在恢復，這會兒心情正好。對著給他帶來這一切的勞拉·摩斯，加百列的目光溫柔極了。他指著那扇門，輕聲解釋道：「那是通往天堂的門，勞拉·摩斯，你將在天堂得到一個花園。」

「謝謝。」勞拉·摩斯感激地看向加百列，重複道：「謝謝您，加百列殿下。」

得到加百列微笑的頷首后，勞拉·摩斯緩步走向那扇門。

每走一步，她身上扭曲的傷痕，蜿蜒的鮮血都在消失。待得她在門前站定的時候，她已經恢復了生前的模樣。

一位美麗而溫柔的金髮女郎。

她抬腳，跨過了人間與天堂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