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直至新奇感消失,崇山峻岭總也望不到頭。
巍峨山體似蟄伏的巨獸,凝視久了好像還能聽到呼吸聲。大片裸.露的烏漆色岩壁,半山往上才覆有雪,黑白漸次宛若琴鍵。
何風晚看久了乏味,和身旁的悶罐一路無話,偏又起了個大早,於是哈欠連天地把褐色毛呢外套蓋在身上,調整座椅慢慢仰倒。
長外套廓形挺括,垂感十足,衣擺下一雙俏皮的平底短靴。她整個人扁扁地陷在座椅凹陷中,閉上眼,任陽光在臉上跳躍,泛著微微的紅潤。
江鶴繁觀察沿途路況,視線偶爾掉落在那張桃花面上,不自覺地多看幾眼。
如淡墨勾勒,端艷無匹。
卻斂起了醒時的鋒芒,親和寧靜的臉,溫水一樣輕觸著旁人。
在他又一次借轉彎的機會,「順便」瞄去時,何風晚忽然開口:「你現在都學會偷看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撤走視線已經來不及了,江鶴繁確認她沒有睜眼,心想這女人真是個妖精。
他不放棄地為自己辯解:「我看你這一身,不是去滑雪的吧?」
「到了雪場再換也一樣。」曬久了太陽,何風晚抬手遮臉,側身朝向江鶴繁,睜眼看他,「再有兩天我就回國了,你能快點喜歡我嗎?」
江鶴繁綳著臉,稍頃才問:「何小姐一向這麼直接嗎?」
「不是的。」何風晚又閉眼,重新醞釀,「你別看我好像挺擅長揣摩心思,但這樣猜來猜去很麻煩。我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別人談戀愛的步驟,簡單一點總沒有錯。」
江鶴繁不語。
「你不會覺得追求簡單是沒誠意吧?」
江鶴繁還是不說話。
何風晚壞笑兩聲,轉著調子問:「還是說,你和我一樣也沒有談過戀愛?江先生莫非還冰清玉潔……」
江鶴繁飛快掃來的眼裡凝著一層冰凌,打斷她:「無可奉告。」
「別這樣,雖說人心難測,和人有關的事不像學校試題那樣只求天道酬勤,可我還是會全力以赴。」
「何小姐,全力以赴的結局也可能是粉身碎骨,你不怕嗎?」
「怕啊。」何風晚手指勾住外套的衣領,含笑看他,「聽說江先生生意場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就看對我會不會也這樣了。」
「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非常不理智。」
「我沒有寄託,我只是在賭。」
「賭什麼?」
見他好像有了探究的興趣,何風晚卻賣起關子不想說了。她嗤笑著仰躺回去,換了另一隻手遮臉,嘟噥:「好曬。」
沒多久,她的意識隨車身晃動漸漸模糊。
何風晚睡著后,並不知道江鶴繁駛入了別的山道。
窗外的景緻陡然換了面孔,坡面遍布高大松林,樹梢層層疊疊擋住了陽光,她也隨之垂手,安恬入夢。
倒是叫跟在後面的車分不清狀況。
龐默年輕氣盛,不停打給林熊,語氣不善地問他江鶴繁怎麼回事,不打個商量就改路線。
林熊拚命勸慰一定是抄近道,不會耽誤。
放下手機,林熊照例第十八遍撥不通江鶴繁的電話,哭喪著臉轉向成珠珠,說:「我都這麼費心了,他們到底能不能成啊?」
江鶴繁的手機在中控台上無聲地呼喚,他瞥了眼身邊酣然熟睡的何風晚,心想怕是少不了請客安撫後面的人了。
*
下午抵達雪場后,一行數人在遊客中心辦理登記,領取雪票和雪具。沒帶鞋的人,還要再去租鞋。
報名分組時,除了成珠珠和林熊,其他人都是野雪組。龐默和同學選了導滑帶隊服務,他問何風晚要不要一起。
何風晚說她和江鶴繁一隊。
龐默看去的眼中夾著些不屑,嗤鼻:「他行不行啊。」
一旁的江鶴繁正在閱覽大廳公示欄發布的雪崩信息,聽到這話心裡莫名湧上惱意,隨即克制住,連頭都懶得轉,淡漠地說:「我有瑞士的單板教練證,導滑的資質足夠了,關鍵還得看何小姐……」
——會不會拖人後腿。
何風晚聽出他沒說完的意思,在心裡對他默默豎中指。
成珠珠抱著剛領到的雪板跑來,羞澀地說:「哎,都怪我還是新手,麻煩林大哥帶我滑練習道了。」
何風晚笑眯眯地說:「你可要小心了,我學滑雪的第一天,摔得全身找不到完好的地方。那種感覺啊,和粉身碎骨差不多。」
說著,她睨向江鶴繁,與他看來的視線交匯一瞬。
「有那麼可怕嗎?」成珠珠面露驚懼。
而後趕來的林熊擺擺手,說:「嚇唬你呢,摔跤不可避免,但學好了也不算難。你慢慢學,就當玩兒唄。」
轉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野雪組在中心大廳集合。
出發前,龐默分發雪崩三件套與雪崩探測器,何風晚沒用過,捧在手上好奇地打量,「我在北美雪場沒見過這個。」
「北美雪場的管理更周全,已經人工防控檢驗過了。這是阿爾卑斯地區的大雪場,規定了只要離開帶標記的雪道,雪崩風險自負。」龐默眉間透著熟手的得意,語氣倒是老神在在,「雖然雪場會放炮,或者關掉相對危險的山坡,但這種危及生命的事,該小心還是要小心。」
何風晚聽他頭頭是道,又見江鶴繁正在電話預訂山上的木屋,暫時沒空,便讓龐默教她使用雪崩探測器。
後來江鶴繁掛了線,回身看見龐默和何風晚低頭湊在一起,不時笑著對望幾眼,先前那股莫名的惱意又上來了。
這絕不是他一貫的作風,江鶴繁揉揉眉心。
這樣不妥,不能讓她牽著鼻子走。
於是他沒說什麼,甚至沒去看他們,徑直與另一個瑞士導滑邊走邊聊,一起搭乘纜車上山。
何風晚受江鶴繁冷落,也沒在意,索性就與龐默同行,坐上同一架纜車。
縱使在北美雪場滑過許多次,何風晚還是被玻璃罩外的純白世界震撼了。
茫茫的,起伏的,林立的。
雪原無聲無息。
纜車駛過纏繞山腰的雲絮時,何風晚有了穿雲駕霧的實感,忍不住小姑娘一樣時而捧起臉,時而揮舞雙手,興奮得哇哇大叫。
搭乘后一架纜車的江鶴繁在聊天的間隙,默默望去。
轉乘兩次纜車后,抵達空曠的雪道。很幸運,還是一條未經染指的粉雪坡道,百米落差。
江鶴繁和瑞士導滑商定,先進行全員熟練度檢測,大家便興沖沖地爬上坡頂。
及至所有人都準備好,導滑一聲令下,何風晚第一個衝出去。
她雪杖用力一撐,眨眼騰空飛出兩米多,身姿舒展,全速小彎,還來了兩次高速飆彎。
風聲呼嘯著屏蔽了一切雜音,腳下的雪板與雪面高速摩擦,近乎飛翔的刺激叫她心悸。可惜有點短,很快結束了。
何風晚停下,回頭朝坡頂的人揮動雪杖。
等江鶴繁最後一個滑下,她嬉笑著過去邀功,「怎麼樣?不會拖你後腿吧?」
江鶴繁隔著護目鏡看她,不輕不重地「嗯」一聲。
何風晚似乎習慣了他的冷淡,沖他比了個「耶」的手勢,很快又被龐默叫走了。
檢測結束后,瑞士導滑講解路線,又針對剛才的滑行分別指出隊員技術上的問題,做出示範。因為兩隊有重合的路線,他建議前半截大家一起走,不要分開。
重新上坡的時候,何風晚與龐默聊起哥哥的女朋友梁叢月,十年來她竟然沒有再談戀愛。
何風晚覺得這樣對她很不公平。
龐默點頭。
不過梁叢月的麵包房自從改烤歐包,很受學生的歡迎,店鋪規模擴大了一倍,還增設了下午茶區,多半沒什麼心思戀愛了。
話題無端沉重起來,兩個人轉而討論哪款歐包好吃。
「必須是抹茶乳酪啊!不過我上次吃還是多久前來著……」何風晚一本正經地回憶。
突然身後傳來江鶴繁的一聲輕咳。
她扭頭見他沉默地看來,便不明所以地走去,「江先生,有事嗎?」
江鶴繁壓低了嗓音,說:「你跟著我,就好好跟。」
不容何風晚反應,他兀自提拎她的背包,將她拽到自己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