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7.

17.17.

視野餘光掃見身側那一抹亮紅,老老實實挨著他,腦袋一點一點地不時轉來,納悶他怎麼又不說話了。

江鶴繁垂目,無垠的雪地在腳下延伸,從護目鏡里看去像燃剩的灰燼。

不是不懂口頭承諾從來作不得數,該把她說的當成玩笑話,如風過耳,聽聽就算了,何況還沒查清楚這女人接近自己的動機。可她說話的神情很動人,桃花面姣妍,連花瓣邊緣都透著芬芳,像完整下在他眼裡的蠱。

所以他不想讓。

而自學生時代,江鶴繁克己復禮,兢兢業業踐行著一個成功人士的自我修養。他常被視作無所不能,始終承受別人不斷施加的額外重量,一面向他堆砌溢美之詞,一面暗示他要懂體恤,懂謙讓。可從來沒人問過,他願不願體恤,想不想謙讓。

好比這一刻,和一個小他一輪的男生計較有意思嗎?

沒有,但他就是不想讓。

他不想再讓了。

爬到坡頂,隊員們要滑下另一側。

阿爾卑斯的山勢很奇怪,百米落差中埋伏大大小小的蘑菇(雪堆),不易發覺,要滑到底下才能發現,無端就錯過了。山坡遍布蒼松,枝椏累累垂垂披雪覆霜,江鶴繁與瑞士導滑商定穿行樹叢的具體滑行方向,一旁的何風晚調整動作,充滿躍躍欲試的歡欣。

龐默走過她身後,抱怨:「你回來也沒去看叢月姐。」

何風晚躲過他幽怨的眼神,笑得沒心沒肺:「我剛回去忙著找房子,兵荒馬亂的,等過兩天親自登門賠罪。」

一分神,她絆了一跤摔倒。

因為沒有套上雪杖腕帶的習慣,雪杖拋遠了,雪板也掉了,何風晚坐在雪裡掙扎,站不起來。

龐默好整以暇地欣賞她難得的醜態,遭到何風晚抗議:「幫幫忙好吧?」

他這才忍著笑,幫她拾起雪杖,把雪板斜插在雪地里。

露出雪板上的固定器后,龐默要幫何風晚除去雪鞋底部的積雪,但這一步要抱起她的腳。何風晚抗拒地縮了一下,說著「我自己來」低頭清理。

麻利地穿上雪板站好,何風晚捕捉到江鶴繁來不及收回的目光。

她挪幾步過去,仰頭問:「你們商量好了嗎?我都等不及了,什麼時候開始滑?」

江鶴繁說:「他們開始了,我們就跟上。」

奇怪,為什麼不能我們先開始?

何風晚滿腹狐疑,可隔著護目鏡,又看不出江鶴繁眼裡的情緒。

她快忍不住了。

滑雪是有癮的,體會過飛翔的感覺,一輩子都無法戒.斷。

好在瑞士導滑很快衝下,龐默和同學緊跟其後。江鶴繁才剛滑出,何風晚已如離弦之箭「嗖」地一聲從他身畔躥出。

她駕著雪杖,身輕似燕,靈巧地避開樹叢,卻也沒跟著龐默那隊,暗自拐向不知什麼地方,須臾沒了影。

江鶴繁不得不趕緊跟上。

層層黑色的樹影急速掠過,他盯著前方縮小的人影,突然闖入一大片純白的空曠,先前的景色像遭抹平了一般。

平整的雪地上,何風晚儼然雪瘋子附身,縱情划著弧線。前方再有十幾米就是山崖,這是野地,沒有任何標記,只有熟悉路線的熟手才能識出。

江鶴繁耳中一陣轟鳴,呼吸緊上來,全速追去,冰涼空氣滲出細小的鋒芒刺激鼻腔。

何風晚似有警覺,開始減速。

江鶴繁不虞有此,差點從后撞上她。

何風晚一個急停,大叫:「你偷襲我?」

江鶴繁摘下護目鏡,直視她,訓斥:「你再往前幾米,就真該粉身碎骨了!」

「我知道的,我都減速了。」何風晚不齒,「這樣的地形以前滑過。」

「別鬧了。」江鶴繁眸色冷厲,「跟著我,是指不能超出我周圍三米。」

「……」

「我讓你滑,你再滑。」

何風晚不服氣地翻翻眼睛,還想說什麼,江鶴繁已起步。

她只能跟上,問:「其他人呢?」

「走了。」

「不是說同路的嗎?」

「我和那邊導滑商量了一下,不同路了。」

「不打個招呼嗎?要是他們發現我們不在了,會不會擔心?」

江鶴繁減速,圍著她繞一圈,用雪杖往某處一指,說:「你還能趕上,想去就去吧。」

說完便不再回頭,縱杖滑遠。

其實早已打過招呼,說好他和何風晚從后繞去別的路線,不需驚動其他人。誰知她這麼不識趣,他竟也有了慪氣的心思。

她走了也好,或許他是該冷靜一下。

隨即從後傳來滑雪的簌簌聲,江鶴繁停住,一言不發地看著靠近的亮紅色。

何風晚喘著大氣,抗議:「你叫我不超過三米,自己又跑這麼快!我怎麼跟得上!」

呼出的白霧罩住她年輕的面龐,頃刻消散。

江鶴繁頓了頓,脫掉雪板,說:「我們爬一段。」

途中他一臉冷淡神色,拒人千里。何風晚不滿,再次抗議:「江先生,能不能笑一下?你這麼嚴肅,我的好心情都被嚇跑了。」

江鶴繁只當沒聽見,表情如遇冰封。

其實對於她跟來,他是有點開心的,有點鬆一口氣的釋然。

但他自小習得喜怒不形於色,暫時改不掉。

*

不過,兩人的關係總算有所緩和。

越過嶙峋的山石,他們爬到山脊上。江鶴繁指向一處,說:「那是森林保護區,不準滑,我們要繞開。」

揚手又指另一處,說:「那片斷層,是雪崩垮塌的痕迹,我們小心些。」

何風晚不住點頭:「哦。」

同時見縫插針地朝他猛盯一陣,腹誹他一定太吝於面部活動,才能迎著凜冽寒風也不見皮膚變糙。

跟著江鶴繁,何風晚滑過一片粉雪大坡,又從巨石上一躍而下,很是盡興。

轉眼便至午時。

江鶴繁帶何風晚去纜車中轉站休息,在避風處食用自帶的三明治。

他脫掉頭盔和護目鏡,朗目清眉地端坐,吃相泰然,何風晚看著一下順眼許多。她身後的尾巴搖起來,拳頭攥成話筒的形狀,遞去:「請問江先生滑雪和登山多久了?」

江鶴繁看著陽光投在地上的影子,不緊不慢地吞咽。當何風晚以為他不打算配合,有些偃旗息鼓地收手時,他突然說:「九年吧。」

何風晚的胃口又被釣起,繼續問:「能了解一下你登山和滑雪的緣由嗎?」

江鶴繁手上的動作一滯,神情緩緩凝重,說:「十年前,我認識一個人,他是我見過最瘋狂的登山者。他說,登山不是為了征服,是真切體會身為人類的渺小。」

何風晚隨即斂起笑容,眼睛眯了眯,問:「原來有伯樂指引,那位伯樂與江先生現在還有聯繫嗎?」

「沒有了。」

「為什麼不聯繫?」

「他已經……」江鶴繁微怔,眼裡流露困惑的神情,「何小姐問這個做什麼?」

「哦,有點好奇啦!」何風晚眼梢一勾,臉上瞬間又洋溢起俏麗的風情,「就是覺得,江先生如今這麼熱衷,想必那位伯樂對你的影響很大了。」

江鶴繁放下三明治,往事兜頭的沉重感襲來,但他沒有表露,淡然地說:「談不上熱衷,養成習慣想戒掉不容易。他對我是很重要,我也對不起他,答應幫他找的人,至今沒找到。」

「那是什麼樣的人?」

這一次,江鶴繁沒再回答。

何風晚一連串的追問,已經超過他心中好奇的標準,變得可疑。

幾下解決了三明治,江鶴繁起身,說:「一刻鐘后出發。」

何風晚橫他一眼。

小氣!

*

兩人坐纜車轉至海拔三千米處,江鶴繁指著前方的長坡,說:「翻過那個埡口,滑下去。」

何風晚眼裡滿是蠢蠢欲動的興奮,歡呼:「好!」

天空飄浮絮狀的閑雲,蒼涼又寂寥,藍得曠古絕倫。

極目之處皆是蔽天的白,風聲時作時輟,拂去世上一切雜音。何風晚跟在江鶴繁身後,有些吃力地沿一公里的長坡跋涉。

翻越埡口的雪坡時不能再用雪板了,七十度的坡面愈發堅硬,要用冰鎬挖出腳踩的淺坑。

照例是江鶴繁開路,何風晚跟在後面,驚嘆輕柔的雪花經日照風吹的自然變化,積壓出頑石的質地。

約莫五層樓高的雪坡翻過,視野隨之開闊。他們爬到了海拔三千五百米處,遠方是密密麻麻的峰巒,雲遮霧罩,近處一壁空曠的斜坡赫然眼前。

江鶴繁戴好頭盔和護目鏡,轉身叮囑何風晚:「這一帶都是新雪,危險性不知。你在這等著,我滑過去,你再滑。」

何風晚點頭:「好!」

他隨即出發。

身型俊逸瀟洒,像白色大海上,一面抖擻的風帆。

然而滑出不過幾秒,江鶴繁下方三十米處的雪坡裂開一道醒目的斷層,他上方隨即也出現,上下拼成一塊不規則的四邊形,整塊區域轟然塌陷。

何風晚僵了僵,真的遇上雪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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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似心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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