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3.
夢裡沒有再遇見那團壓抑的影子,場景拉回嵌有大理石的圓餐桌,江鶴繁伏在何風晚耳旁說:「要是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何小姐,錢也算不上什麼。」
何風晚心裡堵著一口氣,驚嘆:「你這人真奇怪!還怨我不叫你名字,現在自己不遵守!」
他輕呢:「……何風晚。」
「風晚。」
「晚晚。」
江鶴繁聲音低沉似醇厚紅酒,綢緞一樣滑過耳朵,讓何風晚有了輕撓的刮蹭感。
癢得她全身沒有一塊老實骨頭,意亂心慌地扭動,偏又被他靠近時燎起的虛火炙烤。
隨後驚醒過來。
何風晚大口喘氣,兩層被子成效卓越地將她悶出一身汗,連頭髮都濕透了。她伸出手,濃稠夜色穿過指縫,淹沒了視野。
從枕下摸來手機,正是凌晨三點半。
何風晚翻身一骨碌下了床,趿著鞋子拉開飄窗窗帘,窗外厚重的黑夜泊有一彎銀月,人間燈火依舊沸騰。高熱退去,她不再頭重腳輕,沒有先前那樣難受了,這才有些后怕地想到,要是幾個小時后讓人目睹江鶴繁辦公室一大早鑽出陌生女人,那他老闆的名聲要不要啦?
都說他向來與異性絕緣,那樣的場景足夠惹人非議。
何風晚吃過輿論的苦頭,不願給他多生事端。於是等身上的汗干透了,她利索地穿戴齊整,還不忘給被子翻面。鎖上的門能從裡面打開,她輕手輕腳地合上,轉身拿手機電筒照路。
坐電梯直達一層,托巡樓保安帶她從大廈側門繞出。
何風晚停在路邊等的士,街燈下飄來衣袂臨風的獵獵聲。她對此全無察覺,一面回憶昨晚的相處,一面在心中盈滿歡喜。
回到家快五點了,窗外有了拂曉的天色。
何風晚從衣櫥翻出他們初次相遇時,江鶴繁給她的那身斜紋外套。送去乾洗后就收起來了,眼下羊毛衣料殘餘洗滌劑淡淡的香味。
她裹著外套躺倒在沙發上,踏實的一覺睡到正午才悠悠醒轉。
睜眼便是成珠珠雙手撐臉的表情,她似乎不確定何風晚是否真的醒來,緩了一緩才尖叫:「天哪!晚晚!你去哪裡鬼混了!不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
「我……」這才想起昨晚哪裡有空給成珠珠報備,何風晚躺著拉過她一隻手,彎起眼睛笑,「說出來你肯定不信。」
「那你說說看。」
「我在某個男人那過夜。」
成珠珠嚴肅地板起臉:「晚晚,公司有規定,交男朋友要先通報。」
「暫時還不是男朋友。」何風晚眼裡閃過得意,語調歡快,「但如果說,那個男人是公司的老闆,你說公司會拿我怎麼樣?還管得了我嗎?」
成珠珠愣了一愣,隨後伸來一隻手搭上她額頭,「嗯,果然有點燒。」
「不信算了,我可對你什麼都交代了,你別拿到外面亂說,對他影響不好。」何風晚斜乜她。
成珠珠總算意識到了什麼,緊緊張張地壓低聲音:「你說真的?你拿下江總了?你們不會已經那什麼……」
「不不不!」何風晚撐著沙發坐起,連連搖頭,「昨晚……有點複雜,反正我拍廣告的時候受涼發燒,到他辦公室借宿,他自己去酒店了。」
至於「拿下」,何風晚心裡打鼓,如今的狀況怎麼更像是她被吃定了?
成珠珠倒沒在意這些細節,聽何風晚描述后,不似以往那樣大呼小叫,有些反常的鎮定,甚至沒問為什麼拍完廣告會去江鶴繁辦公室。
她僅僅「哦」一聲,就心事重重地走回房間。隨後拿著手機折返,成珠珠調出工作備忘錄,一字一頓地說:「上午十點,卓藍電話邀請何風晚為《嘉麗》雜誌拍封面大片,請睡醒后回撥,屆時雜誌主編將親自約專訪。」
《嘉麗》雜誌?
名字牽動起何風晚久遠的記憶,這本創刊二十年的時尚雜誌曾風光無限,其封面讓無數女星與超模夢寐以求。可惜經歷過停刊風波與背後的傳媒集團收購風波,《嘉麗》風光不再,已淪落為二、三線,今年更是幾次爆出銷量危機。
何風晚聽卓藍提起,現今的雜誌主編是她就讀服裝學院時的老師。
想必卓藍是為老師邀請。
何風晚答應著摸出自己的手機,果然有兩通未接來電,還有一條江鶴繁早晨六點的微信留言。
劃開一看,她笑了,連他蹙眉無奈的樣子都赫然眼前。
他就發來兩個字:你哎。
*
江鶴繁照例清晨五點不到就起,躊躇著是該上去看她退燒了沒有,還是先訂兩份早餐。
可是兩份的話,會不會太明顯了?
不然就訂一份看著她吃?
或者訂一份超大量的,方便兩個人分?
哦哦,她是模特,那要不要特別考慮挑選低熱量的?
這麼想著,江鶴繁給酒店餐飲部打電話。他身為VIP客人有專線接待,彼此十分熟稔。
專線聽完江鶴繁的要求,訝然地笑:「江總今天不太一樣呢。」
「嗯?」江鶴繁不明白。
他平時什麼樣的?
「平時訂的早餐只有字母記號,像是『A餐』或『B餐』,頂多強調少鹽免味精。今天的江總,細緻到要求溫水,粥也不能燙口。」專線解釋著,傳來隱忍的笑意,隨即又為這樣的冒犯道歉。
江鶴繁倒不覺得冒犯,僅僅怔忡了片刻。
等回過神來,那邊已經掛了線。
不論是憐愛她慘淡的病容,還是對早餐超乎尋常的細心,都足以提醒他某些不容置喙的事實。
江鶴繁不禁自問:對何風晚的感情讓我歡愉嗎?我套上的枷鎖,終於要親手解開了嗎?
那何灝算什麼?
那個辜負遠在家鄉的女友與妹妹,只為拿命換他的人,他算什麼?
十年前,江鶴繁遠赴南蘇丹執行維和任務,同身為雇.傭兵的何灝相識。在一次與當地武.裝恐怖.分子的交.火中,兩人大難不死,卻遺失了定位和通訊設備,迷失方向。他們躲入廢棄的民房,相依為命等待救援。
遺憾在救援部隊趕到前,江鶴繁驚動了搜捕的恐怖.分子。何灝為了掩護他,身中數彈,當場死亡。
江鶴繁親眼目睹何灝中彈,甚至來不及哼一聲就直挺挺地倒下。
這件事對他造成了非常大的精神打擊,一度患上PDST綜合症(創傷后壓力症候群),因此退伍。
不止一次回憶在等待救援時,何灝把身上一張皺巴巴的合照交給他,指著照片上的三個人說:「這是我妹妹,這是我女朋友,這是我。」
何灝說這話的時候雙眼明亮,仰頭笑得一臉驕傲,「要是我哪天死了,你有空就幫著燒兩張紙。心情再好一點,幫我照顧妹妹,女朋友就算了,幫我勸著要她找個好人家。」
江鶴繁:「……」
不懂明明如交代後事一般沉重的話,他怎麼能這麼輕鬆地說出口。
何灝說:「干我們這行的說不定哪天人就沒了,你也不是我第一個這麼囑咐的。反正你們沒有義務這麼做,我自己也不太相信,所以就廣撒網嘍!這照片我有好多張,看著和誰關係好了,就給塞一張。嘿嘿!」
江鶴繁:「……」
這時何灝才陰下臉,嘆了口氣:「我們聚少離多,我挺對不起她們,所以希望自己離開的時候,賺得越多越好。那種違法犯罪的事我不幹,這種活嘛,權當鑽個空子,畢竟國際上允許,再說我自己也有個登山的燒錢愛好。這活肯定做不長久,你說我要不幹脆做完這一次,回家結婚算了,省得她們牽腸掛肚。」
當時只有二十二歲的江鶴繁篤定地點頭,「聽你說得我都慎得慌,你還是回家結婚算了。」
何灝開懷大笑:「好!就聽你小子的!以後有空我們回國聚聚。」
江鶴繁看他總算說了些正經話,點頭,然後往照片瞟了一眼,順嘴問:「你既然要我幫著照顧,還沒告訴我你妹妹叫什麼。」
「何婉。」
「哪個『wan』?」
「女字旁的那個。」
事後江鶴繁無數次地懊惱,是不是他那句詢問成了何灝離世的讖語。
要是他不說就好了。
要是他小心一點,沒讓敵方發現就好了。
無法聽信別人嘴裡那套「何灝泉下有知也希望你活得更好」的說辭,往後的每一日,江鶴繁都陷在痛苦的深淵。既然死去的人永遠不能和女朋友結婚,那活著的人便不配體會愛情的快樂。
儘管這想法瘋狂又偏執,但依靠這樣的自我懲罰,江鶴繁獲得了內心稍許的平靜。
直到今天。
*
江鶴繁與侍應生一同乘電梯上樓,讓對方把餐車停在電梯廳,由他自己推進辦公室。
誰知何風晚又一次不告而別。
但怎麼都想得到,她是不願為他徒惹事端。
一時間千頭萬緒湧上,江鶴繁手機握了幾握,拿不準對何風晚的態度,掂量來去只剩兩個字:你哎。
是對她無奈,也是對自己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