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6.
先反應過來的是何風晚,她用啟瓶器開啤酒瓶蓋的手一僵,詫然看向江鶴繁。
擺放蘸料碗的梁叢月也轉過眼,對這樣突兀的提問顯然缺乏準備。她臉上罩著一層霧,茫然地陷入短暫的停頓,隨後讓這個深埋記憶的名字勾出一些牽牽繞繞的線索,比如那封信上的「江兄弟」。
哪怕只在十年前見過一次,也深刻地印入腦海,一切與戀人有關的細節她都視若珍寶。
難不成就是眼前這位?
梁叢月心裡閃過一道電光,從眼睛竄到嘴角,有些不知所措。
何風晚手上一使勁,瓶蓋「嘭」地撬開,輕鬆地笑:「我們先吃飯吧,有什麼吃完再說。」
這「輕鬆」是她強撐的,一顆心墜往深不見底,沒著沒落的慌張。
意外他提起哥哥,更害怕他會道出與她希望中截然不同的真相。
她潛意識是相信他的,因為相信,寧願他永遠不說,那她永遠也不會問。
而江鶴繁立即收回探尋的視線,輕輕點頭。
是他太急切,唐突了。
一時間三人都有些愣怔,由一個名字帶來洶湧奔襲的往事,把腦子攪成亂麻似的一團,兀自坐在紛亂的心事里發獃。
底料濃郁的辛辣香味融入翻滾的牛油中,裊裊霧氣升騰,攀至幾個人頭頂上方就徐徐散去。
成珠珠和龐默對那三人憑意識聚攏的風雨全無察覺,就是奇怪鍋底都滾沸了,怎麼還不下菜?饞蟲撓心,兩個人毫不客氣地涮起毛肚和牛蛙。
見龐默夾起牛蛙吃得津津有味,成珠珠忐忑地問:「好吃嗎?」
他捨不得挪眼地說:「好吃,有點辣。」
成珠珠說:「那你幫我涮一隻。」
龐默奇怪她怎麼不自己涮,但還是依言幫夾了只下鍋。
成珠珠又說:「龐默,我把不準牛蛙煮熟的時間,你幫我看著吧?」
龐默掃她一眼,眉間浮起些忍耐的顏色,仍聽命地又從鍋里撈給她。
每人的蘸料都是半碗香油,成珠珠怕辣,佐入蒜泥和醋,卻還是在咬下第一口牛蛙就「嘶」得直抽氣。
她五官皺成一團,叫龐默幫她倒水,直呼:「這哪是有點辣?辣得我生理期都要提前了!」
龐默終於有了要爆發的跡象,擰著眉把保溫壺往桌面猛地一磕。
趕在他爆發前,何風晚迅速救場,大笑著遞過碗去:「很辣嗎?要不給我吧?我不怕。」
成珠珠卻拿手把碗一遮,彷彿沒意識到事態的發展,嬌俏地說:「不啦,他親手幫我下的,就算吃不慣,我也會好好吃完。」
龐默聲音驟冷:「那真是辛苦你了。」
兩人一番較勁落在何風晚眼中,讓她窺出個大概,成珠珠對龐默的心思恐怕是昭然若揭了,可惜後者不知是不在乎,還是壓根沒有半點覺察的眼色。
身側冷不防傳來似問非問的低聲:「這還不辣嗎?」
何風晚掉過眼睛,見江鶴繁騰出新碗,拿白水沖涮煮好的鵝腸。他臉上無波無瀾,聲音倒透著些抗議。
她便說:「來前也忘了問你,要不給你單獨開個清湯鍋,你碗里的就給我吧。」
梁叢月略有歉疚地附和:「我們一家都吃慣了,沒考慮到江先生的口味,不好意思。」
成珠珠作勢起身,說:「那就這樣吧,我去搬個小鍋。」
龐默見不得她們保護大熊貓一樣,凈圍著江鶴繁轉,揚聲打岔:「哎,年紀大了腸胃肯定受不了這樣上火油膩的,你怎麼不早說?」
年紀大了?
江鶴繁不動聲色地罩他一眼。
龐默見他不吭聲,有了些得勝的雀躍,悄悄把屁股下的圓凳挪向何風晚,與她靠近一些,頭也湊過去問:「我聽成珠珠說,你也在玩那個遊戲?」
何風晚笑:「玩得不好,比珠珠還菜。」
「我可以手把手教你!包教包會!」
瞟一眼成珠珠瞬間變暗的臉色,何風晚心裡咯噔一響,心道這龐默真是叫人下不來台,拜託幫幫忙啊!
被這麼夾在中間,讓她不禁起了焦慮,小手指無知覺地蹭著嘴皮。
江鶴繁放下碗筷,好奇地問:「好幾次看你這樣,真有那麼好吃嗎?」
誒?
「我嘗嘗。」話音未落,那張好看到極致的面孔已經靠來,眼帘半闔著,沒等她反應就徑直抓起那截小手指塞進嘴裡。
龐默:「……」
成珠珠:「……」
梁叢月:「……」
席間一時鴉雀無聲。
江鶴繁銜住她的指尖,一雙眼眸直直盯住她,神色不太好,嘴角卻微微翹了翹,語調也是溫文綿綿:「嗯,好吃。」
這一點溫柔分毫不差地落進何風晚心裡,感受他舌尖的濕熱,血管就蹭著皮膚突突跳了起來,血液滾燙地衝撞心臟。
*
一餐持續到九點半,幾個人都吃得盡興。
肚子里有了充足的食物,那些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濕冷空氣也無懼。
院子一角栽有梅花,嶙峋的枝杈前幾日多了些團緊的花苞。時值隆冬,花期尚早,但已能窺出來日的生氣,捎帶這簡陋的小院也有了蓬勃的勁頭。
成珠珠利索地收拾廚餘,何風晚跟著搭把手。
龐默見這情形,也積極地加入。
江鶴繁默默看著,心想那三個人年紀相仿,要是他連這也爭搶,未免太小孩子氣。
小孩子氣?
莫非真是自己年紀大了?
他眉宇間不由得露出些藏不住的煩悶。
忽然聽到一聲輕咳,江鶴繁循聲看去,見梁叢月朝他招手。
走近后,梁叢月低聲說:「何灝是我男朋友,江先生怎麼認得?」
江鶴繁心情沉重起來,說:「我和他在南蘇丹認識的。」
梁叢月微怔,隨後走向一扇不起眼的褐色房門,回頭說:「江先生,你來。」
十幾平米的房間因為三壁都豎著深色的實木立櫃,一眼看去彷彿只剩下幾平米,靠窗那面放有寫字檯和旋轉椅。天花飯上一盞白色吸頂燈,燈盞泛黃,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梁叢月蹲下在柜子里翻找,抱出一個鐵皮糖果盒,邊緣起了銹。
盒裡滿滿當當裝的都是她少女時期的心事,梁叢月眉眼安詳地挑揀一陣,找出一張照片,遞給江鶴繁,「你認得這張嗎?」
江鶴繁接過的時候,手指有些發抖。
隨後他從皮夾里也翻出一張一模一樣的,只不過比梁叢月的這張模糊許多。早在何灝交給他的時候,人像就不甚清晰。
照片上從左往右依次站著何灝、何風晚和梁叢月。
他問:「這是……」
「十二年前照的。」梁叢月歪頭跟著看。
十二年前?
那時何風晚才十歲,照片上她梳著雙馬尾,稚嫩的小臉罩有早熟的警惕,唇微微抿著,沒笑。
「這是我們唯一的合照,何灝很珍惜,每次回來要印一堆,然後帶走……」
江鶴繁眉毛一揚,打斷:「我知道,他帶一堆去派發。」
梁叢月笑:「你是唯一一個真的在找晚晚的人。」
江鶴繁眼睛還停在照片上,「我也唯一讓他們天人永隔的人。」
「你運氣真壞,被他賴上了,不然換個人,恐怕沒法做那麼多。他乾的那種事,命是早晚要搭進去。比起你,一直在等他的我是不是傻透了?」
江鶴繁視線移向她,認真地說:「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梁叢月不過比何風晚長四歲,神情卻是善解人意的長輩風範,帶一點溫和的安撫,語速也慢:「她的事情我從來不干預,她心眼多著呢,在外面不會吃虧。她待人一貫全心投入,卻曾遭人背棄,所以最痛恨背叛,希望江先生謹記。」
「好,我記住了。」江鶴繁沉吟,繼而又問,「梁小姐,何風晚是不是曾經改過姓名?」
「對,她原來叫何婉,後來讓人建議改名。」
江鶴繁皺眉,「讓人建議?」
「她來我家的時候,有個自稱是模特經紀公司的人找過,說她很有潛力,為了今後的發展,建議換個名字。我反正無所謂,我爸被說通了,就給她改了名,戶口也換了。」
「那個模特經紀公司的人姓孫嗎?」
「不記得了。」
江鶴繁點頭,多半是孫道然差人處理,不可能他親自出馬。
他把照片還給梁叢月,感慨:「確實不好查,何灝所在的那家私人保安公司沒有任何職員檔案,他們的組織很嚴密,一般由上頭下派任務,做完了把錢打到指定賬.戶。人要是沒了,賬.戶立即銷毀。」
梁叢月捏住照片一角,拿他打趣:「都過去這麼久了,你確定憑十歲小姑娘的臉能找到嗎?」
「幸好她也在找我。」江鶴繁清俊的眉目罩上淡淡的陰影。
他愈發覺得,何風晚的人生軌跡就因為何灝一時的善意,徹底改寫了。
心頭不免湧起世事無常的悲涼。
出門前,江鶴繁順嘴一提:「梁小姐,何風晚遭人背棄,不會是姜洲齡吧?」
「你還知道她?」梁叢月臉上掠過匆匆笑影,瞬間變作如晦風雨,「她算一個,還有另一個。」
*
江鶴繁與梁叢月在房中翻找照片的時候,另外三人風風火火地收拾妥當。
成珠珠自告奮勇地撈起衣袖洗碗,何風晚想幫忙,龐默直說廚房太小了,三個人轉不開身。他說著,拽扯何風晚的袖管,想叫她出去。
但何風晚已然察覺到了什麼,非要留下和成珠珠站一塊兒。
龐默無奈,掉頭獨自離開。
片刻后,何風晚的手機收到龐默的留言:你在躲我嗎?
何風晚回復:我永遠不會躲你,但我永遠站珠珠那邊。
龐默:……
何風晚沒打算與他兜圈子,索性掰開了說:如果必須要傷害一個人,我肯定不選珠珠。你懂我的意思。
龐默:懂了。
後來梁叢月張羅著吃餐后水果,幾個人手握獼猴桃,笑還是平常的笑,可彼此看去的眼中紛紛多了些複雜的情緒。
梁叢月問:「等下你們怎麼回去?」
江鶴繁說:「我跟何風晚一路,阿煥來接。」
何風晚補充:「珠珠也跟我一路,江總的車夠坐吧?」
江鶴繁垂眸,唇角沾了點笑意:「你讓那小子來擠,也綽綽有餘。」
龐默聽自己無端淪為了沒名沒姓的「那小子」,一反常態的平靜,隨後看向成珠珠,說:「不用勞煩,我還趕得及坐地鐵回去。成珠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成珠珠咋舌,臉上漸漸有了些美夢成真的欣喜:「我?我嗎?我和你?」
龐默篤定地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