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解元

京兆解元

段其鳴連忙替寶如繫上包袱皮兒,小聲道:「小娘子,你先坐著喝杯茶,我出去應付應付季解元,將他打發走了,咱們再細細聊,好不好?」

寶如只得坐下,捧著杯茶慢慢喝著,便聽外面段其鳴在笑哈哈的見禮。

他開門見山問道:「季解元,你們東家方勛到底什麼時候來秦州?咱們對門對面,你給個准信兒。他是有名的神醫,我家老娘有個心口疼的病,要他給幫著看看,銀子上我不虧你,你開個價兒就成。」

段其鳴所說的方勛,恰是寶芝堂東家,他本是宮廷御醫,後來力辭不幹,開了寶芝堂,到如今十幾家分店,遍及整個大魏國中十三州。

方勛醫術過人,要來秦州,怕太多人找他看病,當然是悄悄來悄悄去。那些家中有重病人的富戶,不計千方百計打聽他的行蹤,到時候帶病人與重金前去,身為郎中,當然不能見死不救,還是會看的。

季明德輕笑一聲:「人來了我通知你,但只能帶一個病人,多了我面子上也過不去。你也不必什麼銀子,雇些人把我家那西屋砌起來就可以了。」

隔著花隔扇,寶如就在裡面。她指點著唇瓣,暗道季明德雖是個讀書人,腦子卻不呆,不過轉手一個順水人情,這段其鳴就得上趕著替他砌屋子去。

季明德也站了起來,背著一手,在掃視段其鳴博古架上陳列的古玩玉器。其實都是糙貨,但州縣不比京師,他也算是個悶聲發大財的大富戶。

寶如一動不敢動,隔著一幅涅槃圖岩畫,季明德微深的雙眼一直盯著暗鴉鴉的裡間,寶如怕他要撞進來,正自擔心著,季明德忽而一笑,轉身走了。

*

送走季明德后,段其鳴仍是笑哈哈進了內間,從脖子上解鑰匙,開抽屜,拿戥子替寶如稱銀子:「咱們季解元前途無量,雖在寶芝堂只兼做個帳房先生,但掌柜也越不過他去,所以我寧敲金鐘一下,不敲破鑼三響,求他比求誰都管用。」

金銀兌換十六兩,所以一百四十兩銀子,兌換成銀子事實上只有八斤多。寶如雖前半生富足,卻也沒有一下子提過八斤多的銀子,抱在懷中如臨大敵,與段其鳴別過,出了門悶頭悶腦就要回家。

遭過一回匪,如今看街上人人形跡可疑,生怕那人群中面貌善良者忽而變做強盜,要來奪自己手中的銀子。

過第一條街的巷口時,寶如看見兩個男子迎面走來,嬉皮賴臉,似乎昨日她出門時也尾隨在她身後。她越發的怕,將那八隻元寶抱在胸前,顫顫兢兢往前走。

偏偏那兩個人也一直盯著她,似乎還在耳語著什麼。

已經到劉家當鋪門上了,兩個男子一個忽而止步,另一個直衝沖朝寶如走來。

寶如已經覺得這是兩個搶匪,不敢再往前,轉身要進當鋪躲,迎面卻碰上季明德,兩人險險撞個滿懷。

回頭再看那兩個男人,往前走的忽而轉身,站到街邊,停在半道兒上的也在假裝望天。

寶如哎喲一聲就撲進了季明德懷裡,將那一包銀子全塞給季明德,央求道:「我今兒賣綉品換了些銀子,一人拿著不安全,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季明德接過銀子掂了掂,問道:「那家綉庄收了你的綉品,一次能換得近十斤銀子?」

寶如回頭便走:「你就別問了,這是我自己的銀子,與你無關。」

自打會掙錢了以後,她的小脾氣似乎也硬了不少,小背兒挺挺的走在前面。走的又疾又快,彷彿他是塊亟待摔掉又摔不掉的賴皮膏藥一般。

季明德道:「昨兒替劉家當鋪做帳,我在當鋪睡了一夜。」

寶如還在留心看那兩個疑似搶匪的男人,應付著哼了一聲,暗道,明明他先去的壽衣店,再進的劉家當鋪,這會子弄的,好像果真在當鋪里睡了一夜一樣。

已經到了自家門上,寶如止步道:「你不必刻意告訴我的,嫁你的時候,我就聽我嫂子說你是兼祧,必須娶兩個妻子。你去胡姐姐那兒,也是正常的,我從不曾為此而生氣過。」

今天他該搬回來住了。

距嫁過來已有一個月,曾經一背到底的生活漸漸有了轉機,寶如心猜季明德應當對胡蘭茵有什麼承諾,才強忍著不碰自己。

她也有事求他,所以竭力大方,比胡蘭茵還大方。

季明德率先進了院子,恰迎上楊氏笑嘻嘻從廚房後面的耳房裡出來。

她拍掃著身上的土,笑接過季明德手中的銀子掂了掂,一張黑臉上眉開眼笑:「當日你說要拿全部家當娶寶如,我心裡還打著鼓兒,怕她是個嬌小姐咱家養不起,今日才知,你竟是請來了一尊財神進來。

也罷,這可全是寶如自己的銀了,攢成私房寶如自己花,咱們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季明德柔聲道:「好!」

楊氏拉起寶如便走,進了耳房,裡頭牆壁糊了一新,地也重新拿杵平整過,還鋪上了青磚,就連那張大胖小子的畫兒也搬了進來,窄窄的三尺小床,鋪的整整齊齊。

「今夜,你們就睡這兒了!」楊氏笑道:「娘有心叫你們睡正房,娘自己睡這耳房,可又怕傳出去,官老爺們要罵明德不孝,自古孝道最大,娘只能委屈你們。」

寶如回頭,季明德還在院子里站著,一件藍直裰,穿了許久,洗的有些發白,他似乎一直曬不黑,頂著大日頭走了一趟成紀,回來仍還是白白凈凈的臉。

*

夏日天黑的晚。寶如坐在正房炕上綉補子,直到楊氏催了三四遍,才往那小耳房裡去。

季明德在張小書桌上習字。普通人家沒錢買宣紙,就連毛邊紙也鮮少買,季明德一直是拿一塊四方型的青磚練字,筆蘸水,邊寫邊干,可以長期用下去。

寶如試著銅盆里的水是熱的,才脫了鞋把腳伸進去,便見季明德擱了筆走過來。

他穿著半舊的中單衣,跪在地上握上她兩隻腳,熟門熟路便要替她洗腳。

他替她洗腳,有練字時的從容耐心,指腹砂繭滿滿,一隻一隻揉著她的小腳趾,彷彿在揉搓小毛毛蟲一般,揉的寶如混身發癢,莫名臉紅。

寶如心說隔壁胡蘭茵只怕是不需要他洗腳的,畢竟四個丫頭兩個婆子,他在那邊當是充大爺,到了這邊卻做小伏低起來。

一邊也不虧待,潘驢鄧小閑,他至少佔了兩樣,難怪敢討兩房妻子。

兩人洗完腳並肩躺到床上,窄到不能翻身的小床,寶如緊貼著牆壁,季明德側朝著她,肩膀想必剛好搭在床沿上,一盞小燈在窗台上明滅。

寶如擠的喘不過氣來,望燈看了許久,也笑著轉過身,彼此相對:「明德,我有個事兒求你!」

季明德唔了一聲,問道:「何事?」

她一雙明睞眨巴,仰望,祈求,紅唇半張,香氣徐徐。

叫她這樣相求,於大多數男人來說,那怕是她求著去殺人,也敢提屠刀的。

寶如道:「聽說方勛要來秦州,他針灸極有名,尤其火針用的出神入化,我想請他替我哥看看腿腳。」

曾經祖父在世時,只要派個家丁通傳一句,便會提著藥箱上門,連笑帶說診病的方勛,如今與她卻隔著天與地的高度,要想他替趙寶松治病,還得求著季明德。

季明德一隻滿是粗礫的手伸過來,在寶如眉間輕撫著,撫得許久,一笑道:「睡吧,這事兒我自會照著辦,別操心了!」

他一口氣熄了那明滅的燈,往外輕輕挪了挪,片刻就已呼吸均勻,睡著了。

待人一靜,這曾經置物的小屋子便成了老鼠的天下。先是在樑上悉悉祟祟,再接著趴到小桌子上竊竊私語,將塊青磚啃的咯咯作響。

寶如記得幼時奶娘說過,自家孩子被老鼠咬掉了耳朵,長大后一直是個缺耳朵,生怕老鼠也要來咬自己的耳朵,一點一點往季明德身邊偎著。

比之他那條吐著芯子的蛇,老鼠更可怕千倍萬倍,寶如終於鑽進季明德懷裡,將他一隻胳膊都搭到了自己脖子上,好能護住她的耳朵,咬牙閉眼的忍著。

忽而季明德周身一緊,似乎摸了個什麼東西飛出去,連連幾聲響,終於亂竄的老鼠齊齊息聲。寶如大鬆一口氣,仍蜷在季明德懷中一動不敢動。

等到她睡著,同樣一動不敢動的季明德才敢鬆一口氣。

寶如就在他懷中,睡著了以後放鬆身體,越發的軟,像只綿綿的小睡貓一般靜伏著,呼吸淺淺,若有若無。他拳抵上那隻用一層薄帳隔溫的牆面,輕嗅她身上淡淡的女兒幽香。

事實上來秦州的不止寶芝堂大東家方勛,還有方勛的兒子方衡也來了。

方勛也是秦州人,與季白是兩表兄弟,所以季明德與方衡,也是沾親帶故的表兄弟。

那方衡自幼長在長安,與趙寶松交好,與寶如肯定也是見過的。方衡與他同是去年考的秋閨,摘得是京兆府的解元,長安人才濟濟,京兆府解元難摘,方衡的解元,比他的更值錢。

季明德早就聽說,大東家的兒子備了五千兩銀子,要把寶如從他手中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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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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