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寶如面露難色,咬唇道:「這事兒,我得跟我家明德商量一下。」
王朝宣急的直跳腳:「那季明德不過一個窮舉子,拿五百兩銀子將你買回去,明擺著趁火打劫,你只要點個頭,即刻跟我走就行了,大好的前途等著你,還需要跟他廢什麼話?」
寶如心說,季明德趁火打劫,可那火不是你乾爹王定疆縱的么。
她起身道:「再怎麼樣他也是我丈夫,我必得要跟他說一聲才敢走。咱們都是老相識,你在這裡等著我,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著寶如去問話。
寶如出了果園子,定晴觀察這座胡府,認準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勛,要求他給趙寶松治風濕,至於王朝宣,就讓他在那園子里等著去。
從一處角門上進去,寶如遠遠瞧著瓦檐最高的一處,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過去。誰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東倒西歪的季白叫個小廝扶著,迎面從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繞過來,要過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寶如站在一從垂柳後面,倒不怕季白看見,只是覺得那扶他的小廝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許久,忽而想起來,當初趙寶松被綁票,她和嫂子黃氏兩個去贖人的時候,這小廝就站在匪首方昇平的身後,也是個土匪。
在知府府上,土匪扶著季白去解溺,頗有些詭異。
寶如仍舊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來,走到一半時,便見那小廝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腳踏出去,將個醉熏熏的季白踏進了荷花池裡。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兩聲,連撲帶攀,攀著荷葉想爬上來,卻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幾大口水,就要悶死了。
寶如呀了一聲,左右四望,隱隱見個男子站在對面大朵大朵盛開的木槿之中,顯然也在看季白在水裡的掙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寶如終於看清了,那人眉目間一股青意,冷眼瞅著季白在水裡掙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牽唇,露了詭異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著季白掙扎不過沉下去,轉身走了。
季白不過一個老賊,死不足惜,若以寶如的心思,這會兒就該趁著沒人,抱兩塊磚頭砸到他頭上,助他沉進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寶如腦子一轉,暗道生了她的那個女人還在季墨手裡,她得狼窩裡叼肉一般,藉助季白把她弄回來呢。
「來人啦,快來人啦,有人溺水啦!」寶如連忙叫道,找了根牆角豎的花鋤遞過去,叫道:「大伯,快來抓這個,抓住了好爬上來。」
季白已經被嗆暈了,最後還是胡府的家下人們趕來,把他從荷花池裡撈出來。
寶芝堂的大東家方勛才給胡魁老爹診完病,悄聲宣布完死期,與胡魁一起吃酒,聽聞表兄掉進了水裡,親自來給季白壓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頭見寶如站在旁邊,驚問道:「這是寶如?」
寶如連忙道:「方伯伯好!」
方勛與季白年齡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凈,眼角皺紋頗深,看起來人很隨和。他又壓了兩把,待季白吐了髒水出來,便來看寶如。
倆人在荷花池畔一處石几上坐下,鳥語清脆,垂柳濃蔭。方勛望著面前嬌憨憨的小丫頭,她原本是胖乎乎的,兩隻綿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個深深的酒窩兒,幼時替她扎針,一紮一縮手,但只要給顆糖,小爪子立馬伸出來,火中取栗一樣。
家業敗了,這嬌憨憨的小丫頭也落入民間,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兒,瞧著還是傻傻的樣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來。
方勛常替長安各大府的小兒們看病,所以出門隨身都要帶著幾顆糖,慣性使然,以為寶如還愛吃糖,拉過她的手,將兩塊帕子包著的麥芽糖遞給寶如:「伯伯這兒有好東西給你,快吃了它!」
寶如乖乖接了過來,噙了一塊在嘴裡,麥芽糖粘牙,說起話來便帶了一絲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們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風濕,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來,您是我爺爺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們兄妹倆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裡悄悄過去替他診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勛嘆了一聲道:「如今長安,是王定疆和尹繼業的天下,我一個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趙相落難,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難處否?」
寶如眼圈一紅,連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難處。」
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難,不踩上一腳就是好的,畢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勛道:「你明白就好。如今雖說風頭過了,可王定疆還未放過你們兄妹,我也只能儘力相幫。衡兒已經去找寶鬆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診治,他的火針炙的比我還好,有他幫你哥哥,他一定會站起來的。」
寶如一聽方衡也來秦州了,還去替哥哥灸火針,喜的跳了起來,含著塊糖給方勛福了一福,轉身就跑。
方勛自然也跟著,要送寶如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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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方才那果園子里,王朝宣也聽到隔壁大喊救命的聲音,但記掛著寶如不敢遠走,正自無聊著,便見一個小廝笑呵呵端了杯茶上來,連連叫道:「王舅爺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兒!」
王朝宣掀開蓋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寶茶,裡面有葡萄乾兒,桂圓粒兒,還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來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著方才寶如走的那個位置,焦急等寶如回來。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側而來,要問王朝宣可說動了寶如不曾,剛到跟前兒,便見自家乾弟弟目光獃獃,嘴角噙著口水,像是傻了的樣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臉,問道:「朝宣,你跟那趙寶如說的如何了,她可答應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兩眼放光,騰的一下跳起來,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尋常情況自然不好喊出來。王氏見乾弟弟發了情的公狗一樣往自己身上直攀,連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麼了?」
王朝宣忽而竄上桌子,口水四流,指著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脫衣服了!看那對大/奶、子,哦喲,再看那小細腰兒,哎喲比你還美了……」
他說著就開始亂奔亂竄亂跳,恰這時候寶如和方勛兩個也進了這園子,胡魁聞訊也趕了來,滿滿一園子的人聚集一處,王朝宣猶還清醒不過來,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個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連連喝人上去將他倆分開,氣的鬍子亂炸,煞時胡蘭茵帶著兩個妹妹也來了,幾個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發鬧的園子亂里成一鍋粥。
寶如進園子時,恰與那奉茶的小廝擦肩而過,一看他是方才將季白踹入水裡的那位,再回頭,便見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廝的肩膀,那人轉而走遠了。
到這會兒,寶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與方昇平那個匪徒有牽扯。
他昨天傍晚還曾問過她,季白想找死,他該怎麼辦。今天就眼睜睜看著季白差點被淹死,再這王朝宣,本是沖著她來的,卻在胡知府家的園子里瘋瘋傻傻丟這樣大一個丑。
忽而,被人壓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來:「小婉,仙女怎麼走了,快把茶端來,讓我再喝一口,我還要看仙女,快!」
這一聲驚的寶如莫名打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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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好容易有兩個下人將王朝宣壓在亭子里,方勛上前診脈,又端過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著急,令舅並非發瘋,只是有人誤將朝顏的種子當成芝麻泡在了八寶茶裡頭,朝顏種子常會致人產生幻覺,狂聽狂念,他控制不住才會發狂,快扶下去唄!」
胡魁上前接過那碗茶,忽而甩手整個兒潑到王朝宣臉上,登時茶葉掛了王朝宣一臉。他定晴細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顏種子攙在其中。
季白還暈著,無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這茶里的朝顏種子卻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鎖幾座大門,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顏種子比芝麻大多了,誰會將它誤當成芝麻放進茶里,必是有人趁著本官府中開宴,要在此搗亂!」
本是來吃酒的,倒遇上這樣一注麻煩,方勛也頗生氣,喚過季明德與寶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們還是早些走的好,至於那生亂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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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胡府,寶如坐在馬上,方勛與季明德二人卻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衚衕替趙寶松治病,他們一路走到岔口衚衕。在衚衕口上將寶如抱下馬,目送她進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們往寶芝堂坐會兒,我那裡還有個病人,要你診上一脈。」
方勛點頭,二人又往寶芝堂而去。一路上,方勛說道:「衡兒也是個呆的,一聽說寶如叫李少源退了婚,當時就要回秦州接她。誰知你小子倒好,第二天就娶回自家去了。趙放兩父子是死在發往嶺南的路上的,據說一家人全燒成了炭,悲慘無比。
你和衡兒全是要走仕途的,舅舅不會勸拆你的婚姻,但沒有金鋼鑽,就勿攬瓷器活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否?」
季明德一笑道:「我明白!」
方勛卻覺得季明德不明白,但轉念一想,年青人性子衝動,不計後果,僅憑一腔熱血而保護趙寶如,於趙寶如來說,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而季明德另一房妻子,又是王定疆的干孫女。王定疆非常疼愛胡蘭茵這個干孫女兒,他就算再沒人性,應當不會殺自家的孫女婿,憑此,季明德倒還是安全的。
所以他笑道:「衡兒那裡,就全拼你自己把他逼退了,只要不打折腿腳,我任你收拾他!」
顯然,就算當初交情再好,寶如落到這步田地,方勛也不會要她做兒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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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寶如匆匆跑進院子,連聲叫道:「哥哥,哥哥!」
黃氏也喜滋滋沖了出來:「寶如快來瞧瞧,誰來替你哥哥灸針了。」
寶如進屋子的空檔,忽而止步,彎腰在小青苗面前,先在他頰上吻了一吻,眼不見兒的,一塊麥芽糖放進他嘴裡,這才掀帘子進屋,便見趙寶松半躺在炕上,旁邊一個穿著牙色長衣的男子,垂眸定目,正在拿明火燒針。
季家與方家是親戚,方衡與季明德生的卻不像,方衡有一雙桃花眼,眉頗清,鼻樑略秀,兩瓣唇兒似小姑娘一般紅潤,整個人清清秀秀。
他今年不過十八,抬眉一笑,叫道:「寶如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