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爭
寶如在門上站了片刻,忽而就紅了眼晴。
落魄成這個樣子,還能不相忘的朋友,才算是真朋友。趙寶鬆手招著寶如,搖著腕子道:「有明德送來的雪蓮酒和虎骨粉,再有方衡的火針,我這風濕只怕就能跟治,等哥哥能站起來,必須親自去一趟嶺南,至少要撿回爺爺和爹的屍骨來,往後也不能再叫你嫂子和青苗受苦,咱們的日子,漸漸就能好過起來了。」
災難來臨時彷彿疾風加雜著冰雹,打的寶如倆兄妹幾乎沒有喘過氣來。接下來便是一敗到底的家業,最後落魄在間賃來的小屋子裡,趙寶松癱在床上,寶如被退了婚,眼看處處死局,誰知如今竟漸漸兒的,仿如枯木上生出的嫩芽兒一般,生活要有起色了。
想到這裡,寶如莫名又有些感激季明德,畢竟是他關鍵時候拿了五百兩銀子,她們一家人才能緩過氣來。
她連連點頭,握著趙寶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來,我們三個才有盼頭不是?」
小青苗湊了過來,一手粘粘糊糊拿著糖,指著寶如道:「小姑也吃過糖。」
寶如心情歡喜的時候,最愛逗這小侄子,連忙搖頭:「沒有,我有糖怎會不給你留著自己偷吃,真沒有。」
小青苗踮著腳道:「你來,我嘗嘗!」
這小傢伙下巴兒尖尖,兩隻眼睛笑眯成彎彎兩道線,忽而踮腳在寶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來沒有偷吃,我分你半塊,好不好?」
寶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給調戲了,抱他起來在懷中,使勁在頰上香了兩口,便聽方衡說道:「寶如妹妹,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寶如放下青苗,跟著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單單,走到院中一顆梨樹下時轉身,說道:「這半年多,你們兄妹二人受苦了。」
寶如道:「只要人活著,健健康康,就比什麼都好。你能不能留下來替我哥哥針灸一段時間,只要能讓我哥哥扔了那棍子,還像個正常人一樣,多少銀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緋紅的唇微抿著,忽而挑眉:「你的銀子,是不是季明德給的?」
說起季明德,又是寶如的一重心病,他會給她洗腳,抱著睡也恪已守禮,可她就是越來越怕他。別人若是印堂發青,必然有災禍纏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變青,一般都是別人倒霉。
她連忙搖頭:「並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掙的。」
方衡顯然不信:「你自己掙的銀子,你如何掙得的?」
寶如一聲苦笑:「具體怎麼掙的你就別問了,我只問你,一百五十兩銀子可能將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聲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辭,還需要什麼銀子?你該明白,我要的不是銀子。」
原本,方衡與趙寶松交好,於寶如來說就像哥哥一樣。可止他這一句,寶如心裡又犯起難來。世間最簡單的關係,其實就是做生意,銀貨兩訖,彼此不相欠。而最難的關係,則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與雪蓮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帶她給一個承諾。
所以寶如斷然道:「我只有銀子,沒別的東西給你。」
方衡忽而厲聲道:「那季明德承著兩房家業,要娶兩個妻子,妻子不同妾,胡蘭茵與你一樣,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樣可打可殺可賣,你嫁給他,圖個什麼?」
寶如愣了半晌,也生氣了:「我圖什麼,圖我哥哥癱在床上,李少源的休書與州府的公文一起送來,官差敲著鑼送到間賃來的破屋子裡,我無依無靠,他有五百兩銀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圖這個!」
方衡氣的咬牙:「他畢生的積蓄,就那五百兩銀子,娶你回去連間正經的屋子都沒有,你就願意跟他?」
寶如轉身便要走,差點絆倒站在她身後的小青苗,便將小青苗抱起來,怒沖沖道:「青苗,走,小姑帶你出去轉轉去!」
「寶如!」方衡忽而喚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兩銀子,我替你還,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還小,好歹先脫了自由身出來,好不好?」
寶如不語,抱著青苗轉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給趙寶松撥針。趙寶松曾經是相爺府的公子,而方衡不過一個富戶之子,兩人相交往,趙寶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調了個個兒,偏寶如方才還觸怒了他,趙寶松與黃氏兩個顫顫兢兢,雖知醫者有顆父母心,卻也生怕方衡撥針的時候要使壞。
寶如才嫁過去一個多月,季明德送來的銀子也早花了個一乾二淨,此時再去退親,又於理不合。
趙寶松兩夫妻正自為難著,便見方衡一聲冷笑:「寶如的事情不必你們為難,我與季明德是表兄弟,我親自去找他,必要把寶如給要回來。」
*
於是趕晚季明德回家時,迎門入戶,便見七八個方衡帶來的家丁排排而站,楊氏像看鬼一樣,看著堆了滿院壘的整整齊齊的銀條,五千兩銀子,三百多斤,壘成一道高高的牆。
方衡還是那件牙白色的綢袍子,站在那整整齊齊的銀牆後面,夕陽反照,銀子閃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兒,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壯志躊躇的樣子,在夕陽下站著。
一院的山工瓦牆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隔著銀子,季明德與方衡對視,看了半天,笑問:「難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這銀子是送來壓牆基的?會不會太多了點?」
他說著,拈起一塊瞧了瞧,隨即丟到上頭。五千兩銀條不過三百多斤,為了能堆出陣勢來,方府家丁們是打著花子堆的,不過輕輕一砸,銀牆嘩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會來這麼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這個人,但從未見過,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義見的比較多,他們倆是雙生子,但生的並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陰,笑的時候卻會有酒窩,看著就叫人寒磣。
他是隔壁季白的親兒子,不過是被老太太捉肘著過繼到這邊。當然,如今宗族之間最注重的就是傳承,沒有兒子,二房就算是絕戶了,於一房來說,最可怕的就是絕戶,所以這還是個秘密。
方衡抱著必定要解救寶如出苦海的心思而來,為此而不惜一切,隔著銀牆踱步,低語聲只有季明德才聽得見:「待到季白鬧著要你歸根認父的那一天,寶如連妻都做不得,難道你要她跟著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臉變了變,他目前最忌憚的就是季白要鬧這樣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說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絕戶沒什麼,寶如他也會一直帶在身邊,他唯一怕的是楊氏會絕望,畢竟楊氏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還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傳下去。
所以他不怕別的,就怕方衡當面吵出此事,傷楊氏的心。
方衡這種自幼含著糖出生的小少爺,搖著把扇子,抬著銀子招搖而來,自以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歡實,只等著從季明德手裡接人。
季明德苦笑,轉身給楊氏個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讓楊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牆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們頭一回見這麼多銀子。打方衡帶著家丁氣勢洶洶進門的時候,他們就在猜他所為何來。
其中較老的一個泥瓦匠邊往抹子上塗著稀泥,邊悄聲道:「不用猜,肯定是沖著解元夫人來的。聽聞這是寶芝堂的少東家,人家還是京兆解元。咱們解元夫人瞧著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兩個解元郎爭了。你們猜猜,咱們季解元今兒是要銀子,還是要夫人?」
眾人議論紛紛,有猜季明德要選銀子的,也有猜他會選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著下面兩個男人都快成鬥雞眼兒。
寶如帶著青苗頑了會子,也怕方衡要來找季明德,急匆匆趕回家,恰就看見方衡鋪了一院子的銀子,正在跟季明德兩個打眼架。
她不好進院子,暗暗也覺得季明德不是個愛銀子的人,成親一個多月,她還沒發現季明德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
忽而,楊氏不知從那裡找來一根長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銀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覺得你家銀子多,擺到我家顯擺來了是不是?
老娘告訴你,若沒有明德他爹當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給季白喝,就沒有季白的今天,也沒有你們寶芝堂的今天,再顯擺,讓你爹方勛來跟我說話,看我不啐死他。」
寶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這種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少東家,似乎只有楊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楊氏隨即便拿出了當日趕胡蘭茵那些山工的潑架勢,棍子雨點般砸到方府家丁的頭上:「這銀子,怎麼拿進來的,全囫圇兒怎麼給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會兒親自去找方勛,讓他來管教管教你。」
說著,楊氏一棍子便掄了過去。方衡自幼那裡叫人打過,唉喲一聲叫道:「姑太太,您怎麼能打人了?」
楊氏罵道:「打的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以為有銀子了不起?你回去問問你爹,這銀子上可是沾著我家明德爹的血,若他敢說沒有,叫他親自於我說來!」
天下最難纏的只怕就是楊氏這種潑婦了,概因她親手養大一個皮小子,天下間所有的男人,在她眼裡全是潑痞賴小子,無論門臉充的有多大,一頓棍子就可以打的他叫娘。
方衡被打的滿院子亂竄,忍不住叫道:「二表哥,你也管管你娘好不好!」
泥瓦匠抹子一歪,方衡那嶄新的牙白袍子上一道泥印稀溜一下便從肩滑到腳。方衡天生愛潔,最恨泥污沾到自己身上,望著那千稀溜溜往下竄的稀泥,氣的呀呀亂叫。
進門時抬著銀子耀武揚威,出門時提著袍子狼狽不堪,方衡跑了個利索。
季明德趁亂出了門,便見寶如站在院門外一從木槿花叢內,耷拉著腦袋,微撇著嘴,有一下沒一下的,正在揪那花瓣兒。她早起換了件香妃色的衫兒,穿到胡府赴宴,如今還是那件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