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齊
眉鋒彎彎,他略深的雙眼中終於有了點神彩,燭光在他臉上鍍了一層暖色,聲音亦溫柔無比:「好。」
他這勉為其難的樣子,顯然仍舊不高興。
寶如溫聲勸道:「你心以為堂堂是個女兒,可他在娘胎里時,總聽爹爹講些土匪殺人的故事,野狐哥哥和稻生哥哥生氣了會變成狗熊豹子,還能把爹爹扔上天雲。這樣的故事聽了多了,生出豪邁心來,待出生時,就是個兒子了。
兒子多好,拉弓射箭,架鷹走狗,能傳承你的衣缽,百年之後能給你磕頭敬孝,季白當年願意收留你們兄弟,不就是因為你們是兒子?
你再多看一眼,多看堂堂一眼,你會喜歡他的,好不好?」
季明德坐了起來,仔細凝視著兒子的面龐,拳頭大的腦袋,圓圓的,唇角還沾著些奶氣,那張小圓臉,跟寶如如出一轍。
這是第三次了,他始終沒有準備好如何去愛自己的兒子,手撫過小傢伙高乍至少三寸長的頭髮,道:「齊家治國平天下,無外乎一個修字,修身,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就叫他修齊吧。季棠那個名字,不是給他的。」
不僅僅是季棠,還有上輩子那個難產之後,躺在土炕上,覺得自己糟透了的寶如,糟到不願意再活下去的寶如,穿過兩生的漫長,他從此回不去,不能去撫一撫她的臉,不能抱著她痛哭一場。
只要季棠不回來,他覺得自己就無法求得上輩子那個寶如的原諒。
寶如終究沒能明白季明德為何會懷著深深的遺憾。
他盯著孩子的臉,仔仔細細的看著,至少一刻鐘,那神情瞧起來格外的悲傷,在那一刻,沒有任何人能走進他的心裡。
三更半夜的,季明德陪在一側,直等到寶如睡著了,才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館。
*
披星戴月到義德堂,這地方雖如今還是霍廣義做掌柜,但跟隨季明德外出辦事的,已經整個兒換了一匹人。
去年的進士劉進義,如今在做御前侍講,也是季明德在秦州時多年的同窗,他網路了一批去年的同科進士,跟隨季明德,此刻就等在義德堂。
這群進士之中,有好幾個都曾在隴南書院見過寶如,當初季明德兩房妻室,在秦州遭舉子們艷羨,一個美艷風騷,一個清麗婉轉。聽說寶如替季明德生了個兒子,諸人皆是齊齊抱拳,說著些恭喜的話。
季明德還是那件蟒袍,胡茬蒼蒼,懸鼻秀挺,坐在達摩像前,閉眼許久,問身後的稻生和野狐:「長安城的奶媽都查遍了嗎?」
稻生下意識摸了摸耳朵,道:「查遍了,非但奶媽,有奶的小媳婦兒我們都查遍了,沒見尹玉釗去吃過誰的奶。」
季明德哂笑。
今年元宵節,尹玉釗和懷嶼一起進了小雁塔,然後,按計劃,懷嶼應該把尹玉釗交給他的。但是待他們戰罷之後回來,便發現尹玉釗和懷嶼一起失蹤了。
有沒有出城,不知道。還在不在長安城,也是個謎。
一個國公,有兵權,有文臣的擁護,幾個月來一絲音訊也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究竟去了何處。
比明目張胆的敵人更何怕的,就是隱於暗處的小人。一日找不到尹玉釗,季明德就一日不能安心。
霍廣義似乎有些心神不寧,手中時時撫著只藥箱。
季明德一眼覷過去,問道:「夜裡有急診?」
霍廣義曾經不過一個蒙古大夫,醫術都是從土匪身上試出來的,多少土匪的命才試出他今天的醫術來,醫者父母心,如今他也給長安百姓上門診脈,真當自己是個郎中了。
「是探花郎裴俊府的小女兒裴秀病了,高燒不退,遣了婆子來,要小的一定上門去診。」
眾目睽睽之下,季明德忽而就站了起來,手撫上霍廣義的藥箱:「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探花郎裴俊其實已經死了。家裡唯有個孀婦,並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兒,二樓大廳一屋子的人,沒人知道季明德這是發了那門子的瘋,也要去充郎中,上門問診。
*
從有了修齊以後,寶如的日子便沒了日夜。
一個小傢伙而已,餓了一咧嘴,便要吃,小牛牛一挺,便再怎麼珍貴的綢緞絲面上,想尿就要尿。兩個奶媽,一個楊氏,忙到連軸轉,俱累到筋疲力竭。
而寶如做為母親,沒有餵過一口奶,到孩子三個月時,甚至連抱孩子都不會。
偏寶如又愛孩子,每日除了兩隻眼睛盯著奶媽逗孩子,就是老鷹一般,偷偷從楊氏懷中把兒子叨過來,逗上一逗,鬧上一鬧,但只要他咧嘴一哭,寶如便手忙腳亂沒了脾氣,只能把小修齊遞給楊氏,讓她去換尿布,哄孩子。
*
又是一年中元節。正是暑熱的時候,苦豆兒穿著件牙白色的交衽短襖兒,系一條石榴色的長裙,抱著個小包袱皮,進了榮親王府。
清輝堂前青竹翠翠,上東閣外的山坡上綠草如茵,榮親王府如今人並不多,除了慣常不回府的李代瑁,就唯有季明德三兄弟。
但不知為何,這整座府第,一路走來,溫馨安寧,比她去年離開的時候,叫人舒服了許多。
在秦州聽說寶如生了個兒子,苦豆兒心中歡喜,帶著弟弟一同入長安,也是養順的狗兒一般,嗅著味兒,就又尋到海棠館了。
正房東側,書房的窗扇整個兒被打起著,苦豆兒進門,一眼便瞧見了寶如,她穿著件豆青色的衫子,白衽,坐在窗子里,兩隻眼兒笑眯眯盯著對面。
要說寶如,她生的便再美,其實也不過一個婦人而已,天下比她美的美人不計其數。但她有種極獨特的韻味,便是憨,與她在一起,輕鬆自在,人總能由心而笑。
苦豆兒兩步躍上台階,隔窗一望,才見寶如對面還有個小傢伙,腦袋圓圓,三寸長的頭髮揚天豎著,兩條糯藕般的腿兒,正在費力的蹬著,準備要翻身,從羅漢床上爬起來。
寶如驀然回頭,見苦豆兒在外面站著,愣了半晌,隔窗一把將她捉住,猶還不敢相信,摸了把她的臉,叫道:「齊兒,你的豆兒姨回來了,快瞧,你的豆兒姨回來了。」
她也是喜極,連鞋子都不及穿,赤腳,兩手掬著小修齊跑了出來,給苦豆兒看孩子:「瞧瞧,咱們齊兒生的猛不猛?」
細胳膊細腿兒,通身唯有件煙灰色的大褂子,圓圓的小屁股就那麼露在外面,蠶蛹大的一點小牛牛,是個男孩。
苦豆兒倒比寶如更會抱孩子,將孩子抱在懷中丟了兩丟。畢竟孩子胎子里常聽苦豆兒的聲音,對著她也不覺得陌生,兩隻小手抓上她的衣袖,便要往嘴裡送。
楊氏猛乍乍見了苦豆兒,倒是嚇了一跳,但如今她兩隻眼睛只有孩子,抱著小傢伙便回了卧室,找奶媽給小傢伙餵奶去了。
苦豆兒覺得這海棠館分外有些冷清,想了許久,忽而恍然大悟,是因為那個嘰嘰喳喳的尹玉卿不在的緣故。
說起尹玉卿,寶如也是笑:「她前些日子一直都在的,也天天在這兒抱小修齊,前兒個她娘病了,據說病的不輕,於是回齊國府去了,還沒回來呢。」
苦豆兒瞭然一聲,仔細端詳寶如。懷孕又生子,半年時間,她瘦回了原來的樣子,瞧腕子似乎比原來還細些。
依舊圓圓的臉兒,膚質白嫩,明艷動人,唯獨一點不好,便是太瘦。
「嫂子難道如今是不吃飯的嗎?瞧您的腕子細成這樣。」苦豆兒捏了捏她的手腕,比了比自己壯實,肌肉緊實的手腕,語中帶惱:「大哥也不管管你?」
說起季明德,寶如原本笑融融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又隨即收斂。
「他忙,自打修齊出生到如今,沒怎麼回過海棠館。」
苦豆兒覺得寶如這話別有些深意,畢竟她雖未成親,但和靈郎兩個也是過了明路的,遂兩指一逗,悄聲道:「難道說自有了修齊之後,你們倆就沒有……往一處睡過?」
說起這件事情,寶如也覺得奇怪,按理來說,修齊出生都三個月了,她懷著身孕的時候,季明德都那般猴急難捺,孩子生出來,她的身子也好了,他反兒不著急了。
夜裡也會看看孩子,看看她,陪她說說話兒,但自打有了修齊之後,他搬到義德堂去住了,迄今為止,都沒有搬回來住。
有個孩子混著,寶如倒不覺得有什麼,直到此刻苦豆兒問及,才認真思索起此事來。她道:「你大哥似乎不太喜歡修齊,他一直想要個女兒的。」
苦豆兒道:「這不簡單,你多生幾個,生著生著,總會生出女兒來不是?」
寶如下意識里覺得不是這樣,在小修齊沒有出生的時候,季明德於孩子,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執念,盼不到她生,急不可奈要見孩子一面,可等小修齊生出來了,他卻沒了興緻,便偶爾叫楊氏塞入懷中抱一抱,也不過倒手之間,就又塞了回來。
他想要孩子,可那個孩子不是修齊。
若要他歡喜,此時趁勢與他再生一個,只要是個女兒,想必他就歡喜了。
她不欲跟苦豆兒多說此事,插開話題,就再不說了。
*
傍晚,夕霞晚照,金磚碧瓦,都被蒙上了一層金黃色。
盛暑之中,便傍晚,餘熱未散,整座長安城都熱的像熏籠一樣。
延正宮交泰殿外,御醫排成兩列,三省六部的重臣皆集結於此,人頭攢動,皆是滿頭大汗,正在翹首,望著高高台階上的交泰殿。
不一會兒,榮親王李代瑁和英親王李代壽兩個先出來了。
李少源,季明德和李少廷,並李少瑜幾個依次而出,排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