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君
「諸位商議的怎麼樣了,儲君的人選是怎麼議的?」李代瑁道袍筆挺,也不藏私,就在大殿的台階上問話。
皇帝才十二歲,沒有子嗣,兩條腿被壓斷之後,苟延殘喘了半年,眼看就要咽氣,此時滿朝臣工要選一個繼位者。宰相顧密上前一步道:「臣等的意思,還是為皇上過繼子嗣的好。」
李少源本來跟季明德站在一處,聽了這話,轉頭去看季明德,他臉上神色莫辯,蟒袍筆挺,如松如柏,就那麼挺立立的站著。
這時候李代壽胖滾滾的身子出列了:「諸位可曾想過,我家少瑜……」
李少瑜其實是先帝李代燁和瑾妃的孩子,當時嬪妃們相互傾軋,瑾妃誕下李少瑜,卻叫別的妃子偷梁換柱,給弄成了只狸貓,瑾妃最後亦因此而死。
孩子被抱出宮的時候,抱孩子的太監恰遇上英親王李代壽,李代壽便把少瑜抱回了自個兒家。少瑜的身世先帝知道,但沒說過什麼,連句遺言都沒留就去了。
李代壽此刻很想公布出來,說先帝還有一位皇嗣,正是李少瑜。這不就可以解如今皇帝無嗣的急了?
李代瑁一雙冷眼隨即掃了過來:「怎麼,他帶著兩千土蕃武士入安城,長安險受滅頂之災,大魏險險就要亡了,你是嫌他禍國一次不夠,還想叫他來第二次?」
長安第一紈絝李少瑜,從土蕃把和蕃的公主接回來,在民間廣為傳唱。可他帶來的土蕃武士也把長安城禍害的不輕,福兮禍所依,禍兮禍所依,兜了一個大圈子,李少瑜的紈絝之名,已揚遍四海。
李少瑜站在高階上,望著丹墀之下群臣不屑,鄙夷的目光,笑了個死皮賴臉:「以我看,就按皇上的意思,二哥新生了嫡子,過繼到皇上名下,這是最好的儲君不是?」
季明德的兒子李修齊,是皇帝李少陵自己屬意的皇位人選。
但如果這樣,李修齊從此就得喊李少陵做爹,過繼到李少陵名下。雖說兒子不是心頭好,但季明德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喊別人做爹。
門下侍中,左相陳伯安所率的起居郎與諫議大夫一列連連點頭,認為此事可行。
他出列,道:「過繼李修齊是眾望所歸,還請王爺點頭,皇上卧於龍榻半載之久,於榮親王府只有這點要求,難道您都不能答應嗎?
難道說,王爺獨斷專權,非得要讓皇上至死都不能閉眼?」
李代瑁微不可聞的嘆了一氣。元宵節一場亂事,因為寶如,不費一兵一卒便拿下了尹玉釗,彈駭之事消彌,但榮親王府在大魏朝臣的心目中,從此變的獨斷專權,不盡人情,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這時候若寶如生個女兒也就罷了,因為沒有孫輩,儲君的選擇範圍只會有他們兄弟幾個身上。修齊的出生解了李少陵的困,現在倒好,按祖制,儲君之位也該是修齊的。
李代瑁回頭,身後是四個肩比齊高,同樣俊秀的小輩。季明德一身書生氣,但眸子里掩不住的老辣沉謀。李少源一身正氣,與他不相上下。兩個若能相互輔佐,江山至少有二十年安穩。
原本該水道渠成的,小修齊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文臣們死頂著要過繼修齊,他們兄弟四個如今靠邊站了。
李代瑁眉頭輕皺,道:「罷了,此事改日再議吧,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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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其實是小修齊的百歲,他出生后整整一百天。
但因為病榻上的小皇帝吵著嚷著要過繼,到如今李代瑁連小修齊連百歲宴都壓著不敢辦。
把小修齊過繼,直接讓他做皇帝,聽起來是件好事兒。但李代瑁輔佐過一個幼帝,知道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
既成了皇帝,就是國之公器。寶如這個娘見了孩子都要下跪不說,她是沒可能自己撫育孩子長大了。
修齊身邊將跟著一群的老太監,老姑姑。由那些人慣著孩子,平日里投其所好,像養李少陵一樣,要不養成個廢物,便是養成個應聲蟲。便皇帝又如何,孩子要慢慢成長,路也要一步一步的走。
至於皇帝,還得是個年青,精力旺盛的皇子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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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榮親王府,李代瑁在外書房等著,不一會兒,楊氏雄赳赳齊昂昂,在丫環和奶媽的簇擁下,抱著小修齊就來了。
小傢伙本是個尖腦門兒,腦門上那點細發又長的奇快。出月子時才剔過的,如今又有三寸高了,高揚在頭頂,公雞的冠一樣滑稽。
大夏天的,他手臂上帶著兩隻金鐲子,脖子上還掛著只金鑲圈兒,白白嫩嫩,咧嘴便笑,惹得奶媽並幾個丫頭眉笑顏開。
外書房的僚臣與侍衛們,打進這座院子以來,也沒有見李代瑁笑的這般歡實過。
他雖兩鬢花白的厲害,但論其行動步態,還是個沉穩的中年人。也許孫子逼著他變老了,就在檐廊下,他遠遠伸著一雙手,要從黑著張臉的楊氏手中接孩子,嘴裡啐啐叨叨:「乖齊兒,來,叫爺爺抱抱。」
那眼神,那步態,那躬著腰故意屈就一個矮婆子的樣子,簡直慘不忍睹。
僚臣朱武直覺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忍不下去,忽而轉身,便見旁邊執矛的侍衛神色極其怪異,兩眼直瞪瞪望著前方,待仔細看,才發現他是為了忍笑,忍到鬢角兩根青筋急劇的抽動著。
楊氏無比的驕傲,但這孩子是除了她,連寶如抱著她都不放心的,微扭了扭胳膊道:「王爺,您有話就在這兒說吧,奴婢替您抱著孩子,這孩子他只認我,不認別人。」
小修齊咧著嘴兒,紅紅的牙胎不停上下磕著,伊伊呀呀,在楊氏懷中亂舞著兩隻小手。
楊氏抱著個孩子,大剌剌的就進了李代瑁的書房,這是打算抱著孩子給李代瑁看看就走,打定主意不鬆手了。
要說寶如都從她手裡搶不到孩子,李代瑁跟著轉了幾個圈兒,乍著一雙手,幾番的笑,就從楊氏手中接不到孩子。
他的耐心自此也就用完了。
「朱武,把下人全清出去。」李代瑁語調威嚴,只待出口,海棠館的兩個奶媽先就怕了,拽了拽楊氏的袖子道:「楊媽媽,把孩子留下,咱們走唄。」
楊氏望著自家寶貝似的大孫子,再看一眼李代瑁,老王爺負手站在屏風前,冷冷盯著她,一臉嫌棄和掩不住的鄙夷。
楊氏倒是有一點,見好就收。心有不甘將修齊放在屏風前正中間的闊榻上,道:「若尿了,或者孩子哭了,王爺記得叫奴婢一聲,這孩子哭起來,也就老奴才能哄乖他。」
眾目睽睽之下,李代瑁忽而一笑,雙手自掖下將小修齊抱了起來,墊著他的屁股抖了兩抖,再回頭,對著朱武時,依舊是冷眉肅臉:「去,把少源給本王叫進來。」
楊氏依依不捨的望著在爺爺懷裡撒歡兒的小修齊,心說這老王爺可真會抱孩子,比明德強多了,明德至今,還未這般抱過修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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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幾,李少源進來了。
眼瞧著自來不苟言笑的老爹懷裡抱著個孩子,小修齊正在往他肩上吐奶,他那麼愛潔的一個人,似乎也不覺得臟,手裡一隻撥郎鼓兒,也不知打哪來的,搖的很在行。李少源叫他這樣子嚇了一跳,輕輕叫了聲爹。
李代瑁將孩子放到了榻上,指著旁邊交椅道:「坐。」
小修齊如今是滿府中的開心果兒,圓圓的小腦袋,手裡抱著只波浪鼓兒,嘴裡正在往外吐泡泡兒,貓兒念經一般,嘴裡唔啦唔啦個不停。
全然不知道有個皇帝叔叔三請四請,要請他去當太子,而他爺爺萬般阻撓,正在壞他的好事情。
李代瑁坐在了對面的椅子上,望著孩子笑出深深的酒窩來,問李少源:「明德呢?」
李少源道:「大約還在四處找尹玉釗。」
李代瑁道:「為父與他一般憂心。尹玉釗在朝多少年的經營積累,就那麼失蹤了,如今皇上大多數的決斷,以我的預見,還是出自於尹玉釗。那廝這一手玩的好,隱於幕後,操縱群臣的言論,偏偏他當初殺尹繼業有功,在朝臣中具有很高的威望,此人一日不除,為父亦是一日難安心。」
李少源笑了笑,見孩子要啃那撥郎鼓,輕輕從他手中摘了過來,欠腰逗著孩子。這小傢伙生的很像寶如,他印象中見寶如第一面,寶如的樣子,就是面前這孩子的樣子。
那年他四歲,瞧著寶如兩隻圓蒙蒙的眼晴格外好玩,下意識說,像個寶貝。於是,寶如就有了如今的名字。
李代瑁道:「當初要滅趙放一府時,為父也曾猶疑過,想著要不要想個辦法讓少陵崩了,然後讓你上,那時候,有趙放一派的支持,你會是個賢帝,寶如也會是個賢后。」
但他猶豫許久,還是選擇了輔佐李少陵。於是,兒子本該美滿的婚事就那麼錯過,癱瘓一年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後和尹玉卿成了一對怨偶。
李少源手中的撥浪鼓停在半空,久久不動。
他是虔心誠意,想和尹玉卿做夫妻的,尹玉卿也在努力改自己的壞毛病,但拿個通俗些的比喻來說,夫妻之間,尹玉卿便像一根針,永遠刺的他無法和她好好相處。
李代瑁又道:「皇位的歸屬為父並不擔心,總在你和明德裡面,明德有野心,你有德性,爹一個都捨不得,但若你想上,為父會幫你。」
……
「玉卿如今在齊國府,今夜會有一場大火,她會葬身火海。」
李少源那隻手劇烈的抖著。
李代瑁這意思,是想殺了尹玉卿,再讓他做皇帝,還替他除去因為一夜錯歡,他就不得不背負上責任的妻子。
從滿月時開始,他就眼瞅著長大的寶如,那怕因為其身份而做不得皇后,也可以做妃子,皇帝畢竟可以三宮六院的。
他有過尹玉卿,寶如有過季明德。他們再不是單純美好的少年男女,但歷盡滄桑,他能包容她,她想必也能包容他。
多麼奢侈而又縹渺的假想,但萬一能成呢,萬一成了呢?
李少源眼眶微紅了紅,結舌半天,將撥浪鼓插回了小修齊的手裡。
「那場大火,能過幾天再燃嗎?」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