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哲

哲哲

歪著耳朵的尹玉卿,她的要求其實很簡單,那怕同處一府,只要他和寶如不說話,不見面,每天對著她說三遍我愛你,她就樂樂呵呵,整日泡在海棠館。

但只要他和寶如在路上碰見,那怕點個頭叫聲二嫂,她也至少三天,絕不會跟他說一句話。那不過是個眼裡只有他的傻子而已。

傻不是死罪,他不愛尹玉卿,便強迫自己也做不到愛她,可也不想她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做皇帝。

敵不過李代瑁灼灼而逼的眼神,李少源別過雙眼,道:「我需要一個能和季明德公平決鬥的機會。至於齊國府,您要燃火是您的事,但玉卿得提前叫回來。她是您和我母親看著娶的,便要休,當面給她個準話。

她罪不至死的。」

*

小修齊滿一百天,百歲無宴,到外書房逛了一圈兒,祖父賞了一隻龍髓雕成的玉項圈兒,少廷贈了他一柄龍淵劍,由奶媽捧著,威威武武,氣勢洶洶,腦門上那三寸長的胎毛隨風乍乍著,的就回來了。

寶如逗了會兒子,跟苦豆兒兩個出了海棠館,漫步悠悠,便上了上東閣的山坡。

夜風涼涼,長安城一片靜闌。寶如開門見山:「你本不是我的丫頭,為了報答恩情才跟著我的,但老實說,當初季明德也沒有賣你的心思,不過是想讓你實心實意跟著我,故意嚇唬你罷了。你若想走,我不會攔你的。」

苦豆兒也是十六七的大姑娘了,秦州姑娘,生的清澈靈秀,是個小美人兒。

她道:「嫂子說的這叫什麼話,靈郎性綿,是個給人做奴的,我倒不介意他的出身,既他在這府中,我仍跟著你,難道你不肯要,想趕我走?」

寶如準備了一匣的銀票,本是打算打發苦豆兒的,聽她說不走,倒是愣住了:「在府中,你仍是個婢子身份。」

苦豆兒笑不可支:「可您也沒拿我當奴婢使過呀。」

寶如噗嗤一笑,心說也是。她自來性憨,院中的僕人們操著主子的心,漸漸兒的,像楊氏和苦豆兒幾個就放不下她,放不下修齊了。

想來想去,寶如終究還是把那匣銀票塞給了苦豆兒,命她拿銀子在外面置處院子,白天進來當差,夜裡回到自家去,和靈郎兩個做夫妻。

這樣,苦豆兒自由,她也有個忠心的人可用。

苦豆兒還忙著要去照料自家弟弟,辭過寶如便走了。

獨自一人站在山坡上,寶如兩隻眼望義德堂的方向找著,也不知道季明德是不是在義德堂。

她至少半年沒有出過榮親王府,也少跟外界接觸,但從他帶回府的公文制書也看得出來,他身邊的人如今已不再是野狐和稻生那幾個小土匪,有了很多年青的的進士跟隨他。

他越走越高,她卻只在府中帶孩子,生完孩子至今也沒有出過府。

孩子有楊氏帶著,吃得飽,穿得好,一泡尿換一回尿布,每一張尿布都洗的乾乾淨淨,一股皂莢清香。她閑來無事,登高站在這坡頂上,望著長安城的萬家燈火,總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她還在人世,可總有一種與世隔絕之感。

真是因為生的兒子不可心,季明德才整日心不在焉的,還是為了江山帝位?

他咄咄而逼的架式,便她這個深居后宅之人都能看得到,大約滿長安城的人也都知道了。寶如輕輕嘆了一息,心說若只有他一個人盯著那個座椅倒還好辦,只要少源和少廷不動那個心思,他終會如願的。

當他最終如願以償,修齊身邊圍的人會更多,她一不會帶孩子,二跟季明德沒有任何交集,想必也會更寂寞吧。

再回想嫡母段氏,她教過她很多。比如自己的孩子要自己帶,家中的中饋,無論病了還是累了,也不能歇下,不能撒手,要一併總理起來。為何,因為這些,是一個后宅婦人和丈夫之間唯一能有的勾扯。寶如原本不懂,成親之後,一點一點,才能領悟段氏所說的話。

*

忽而一聲鳥鳴,倒是嚇了寶如一跳,回頭,李少源一襲紅裳,肩頭一隻鷹,就站在竹林中。似乎自打過年的時候倆人說過一回話,至今都沒有再說過話了。

尹玉卿雖不在,但總歸他有婦,她有夫,寶如私下從不跟李少源說話的。她笑著點了點頭,轉身便要走。

竹林中青紗衣,白長裙,恍惚間,李少源記得還是她七八歲的時候,夏日的夜,在這林子里追來逐去,跳著要他將她架在肩頭,看長安城的萬家燈火。

她騎在他肩上,仰頭看星星,他有千般萬般的耐心,陪她一起發獃。

*

「我就說過,你會生兒子的。」李少源聲音裡帶著幾分輕快,腳步沙沙,從竹林中走了出來。

寶如於是回頭,暮色中的李少源眉清目和,笑盈盈望著她。

他指著肩頭的鷹,一笑:「給修齊的百歲禮,我似乎跟你說過,這是我在漠北捉來的。只等你生了兒子,就送給他。」

有劍,有鷹,小修齊雖然才三個月,為武將的一套都已經足備了。

寶如望著威風凜凜的海東青,麻白相間,喙呈深藍色,如彎鉤一般,一隻圓溜溜的眼睛,緊緊盯著她,如盯獵物一般,見她似乎有伸手的意思,爪子緊抓李少源的肩,脖子猛得往前一突。

寶如叫這鳥兒嚇了一跳。

李少源看似無意,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淡青色的紗質闊袖襖兒,裡面襯著真絲質的白中單。李少源記得寶如打小兒,夏天就愛這樣穿著。他跟鳥打著口語,頑皮的大男孩子一般,兩道秀眉在月光下微挑著,不肯鬆開寶如那隻手。

漸漸兒的,鷹就一步一步,順著他的胳膊,走到了她肩膀上。

小時候李少源養過一隻海東青,寶如記得它叫青青,那東西小時候不喜歡她,李少源在的時候不抓她,但只要李少源一背過身,它就會拿翅膀扇她,拿爪子嚇唬她。

本能的反應,寶如只覺得肩膀上的爪子一硬,細瘦的肩膀已是一縮,小聲的哀求:「青青,勿抓我,青青。」

李少源咧唇一笑:「瞧瞧你這點出息。它叫哲哲,你叫聲哲哲試試。」

寶如叫了聲哲哲,肩頭的鳥略鬆了松它的爪子,仰天叫了一聲,拿腦袋拱了拱寶如的耳朵,站的更挺了。

「它會聽人話的。」寶如放鬆不少,這隻鳥似乎願意聽她的話。

李少源道:「就像我一樣,此生此世,只供你和修齊差遣。」

寶如一把拉回了自己的手,往前疾行兩步,瘦瘦的背挺直直站在竹林中,忽而回頭:「你說這種話,對得起玉卿嗎?」

李少源早有準備,聲音漸粗:「我每天三遍我愛你,少說一遍,語氣稍有不霽,她便要甩臉子。可只要合她的心意,嘰嘰喳喳,無止無休的聒噪。我是一個男人,不是誰豢養的寵物,趙寶如,我從來沒有一丁點兒對不起尹玉卿。」

要說起來,也是顧氏造的孽,明知道李少源和尹玉卿的性格南轅北轍,卻為了能夠利用尹玉卿的蠢,生拉硬拽將倆人湊到了一處。

夏夜的涼風吹過來,吹上她的紗裙,拂在幾株杯口粗的竹桿上。

不知何人吹起了簫,淺淺的簫聲隨風暗浮,她的裙袂,便隨著簫聲搖曳,輕拂在竹桿上。寶如抬步欲走,猶豫兩番,終於還是止了步。

「夫妻之間的事情,任誰也幫不了你,但永遠不要再說什麼只供我和修齊差遣的話。我當不起,修齊也當不起。」扔了這樣一句,寶如轉身就走。

肩上卧了只幼鷹,寶如邊走,邊小聲的斥:「哲哲,回去找你主子去。」

幼鷹自喉嚨里嗚了一聲,扭了扭脖子,往寶如耳邊拱了拱,顯然不肯走。

寶如欲伸手去撲,伸到一半,鷹嘩的一下撲起翅膀,她自己先嚇的縮了手。

小修齊的三叔給的禮物,還是一隻海東青,珍貴無比,按理來說寶如該替小修齊高興的,可李少源那句話卻弄的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倆兄弟終將爭鋒相對,一個有德性,一個有野心,此生只供她和修齊差遣,李少源這話究竟什麼意思?

竹林外一株紫荊樹,已經過了花季,獨剩綠葉繁茂,經過時,寶如折了一枝握在手中。

再下兩步,目光轉到海棠館後門上,倒是嚇了一跳。

整日早出晚歸,不到子時不會回府看她一眼的季明德,居然就在海棠館的後門上站著。

深紅色的紵絲面袍子,琥珀色發冠,他一隻腳搭在台階上,像是要上山,又像是剛下山,一步欲邁不邁,仰頭望著她。

見她目光投向自己,勾唇一笑,酒窩深深,嚇的寶如腿軟,差點沒有摔一跤。

未作賊,心竟是虛的,寶如撩起裙簾幾步躍下台階,不停的趕著肩上那隻鷹,趕又趕不走,於是氣急敗壞。

季明德看在眼中,也不說什麼,微仰著頭,笑溫溫盯著寶如,待她下了台階,伸出負著的那隻手來,遠遠的伸著。

月色涼涼,紗裳黯黯,唯獨一張玉白的小臉,笑的滿月一般。她生完孩子后三個月,一天換一個樣子,脫胎換骨一般,迅速回到了產前的容樣,又比產前格外多了些為婦人的風韻,不再是那般單純的小女孩模樣。

季明德其實更懷念她懷孕時的樣子,胖,臉更圓,還有個圓圓的雙下巴兒,行動慢半拍的尺緩,腦子也更呆笨些,像只松鼠一樣。

寶如兩步躍下台階,遠遠伸著手,笑吟吟道:「今兒你兒子百歲,你要送他什麼好東西?」

李少源送的海東青,少廷送了把龍淵劍,李代瑁窮極四海,拿龍髓雕了只玉項圈給自己的大孫子添福。

季明德手在半空停了停,剛想去抓寶如的手,她肩頭那隻鷹一聲長鳴,撲著翅膀,伸著利爪便來抓季明德。

寶如心說壞了事了,李少源是不是跟這鷹交待過,要它來划季明德的臉?

兄弟么,戰時一致對外,閑來相互鬩牆,因為方才李少源那麼一句話,寶如心中本就存著鬼,嚇傻在那兒,一隻手拚命去抓鷹,便見季明德忽而梗起脖子,雙目對上鷹的兩隻利眼,脖子微梗,嘴巴半張,自喉嚨里一聲長鳴,恰是海東青飛翔著,在襯空俯衝,追逐獵物里,喉嚨里會有的嘶鳴之聲。

他這一聲,居然嚇呆了這隻初出茅廬還未打過獵的幼鷹。

季明德伸手,自寶如身後纏了纏,纏出一根銀璉子來,忽而一挑,卻原來,李少源方才趁著她不注意,將只幼鷹拴在她的左胳膊上。此時繩索得開,鷹帶著腳絆子一起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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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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