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窮徒
季明德招過李少源,耳語道:「瞧見平涼觀那塔樓否,哲哲一直在擊窗子,證明它看到了熟人在裡頭,你盡量不要驚動觀中道士,佯裝不在意的,從後門進去搜,我猜寶如就在裡頭。」
李少源有點不滿意了:「我去漢墓,你去平涼觀找人,寶如叫人挾持了三天,她想見的人不會是我,而是你。」
季明德道:「還是我去漢墓的好,無論小裴秀在不在,我都得去看看。」
於小裴秀和陳靜嬋來說,這一切皆是無妄之災。若不是他失心瘋了,覺得那孩子像季棠,尹玉釗壓根就不會盯上她。
他也真是失心瘋了,三個月仿如一場大夢,殊不知全落在尹玉釗眼中,此刻尹玉釗肯定就在那座高高的塔樓上看著,要看他會怎麼選擇。
他此刻是尹玉釗的眼中釘,他去漢墓,才能於更大程度上穩住尹玉釗,叫李少源能更快找到寶如。
「找到寶如,帶回長安。」季明德迴旋,攬上李少源的背,一字一頓道:「只要你能把寶如毫髮無傷從平涼觀救出來,二哥此生,供你差遣。」
李少陵已經死了,此時還秘而不宣。便傳位詔書,也由季明德和李少源兩個替他擬好,只待找到寶如,便廣宣天下。詔書中的那個人,當然是季明德。
李少源聽季明德這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季明德,你什麼意思?」
季明德斷然道:「不過一紙詔書而已,只要你能救出寶如,我把李明義改成你的名字。」他策馬便走,獨留李少源兄弟幾個。
少瑜還在欺負那隻狗,少廷和李少源策馬調頭,直奔灞橋校場而去。
經平涼觀外時,李少源下了馬。
這座道觀,因為李代瑁在此修道,他也經常會來的,不過一座簡簡單單的道觀而已,沒有什麼地室密道,也沒有布機關,唯一與別的地方不一樣的,大約就是那座塔樓,因為它夠高,是出長安城后,整座大平原上唯一高豎的瞭望塔。
李少源下意識覺得尹玉釗不會在這個塔上,它太高,太顯眼,他把寶如安置在這個塔上,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到,這不是尹玉釗那等老謀深算之人的作風。
這樣想著,他便有點放鬆警惕,總覺得寶如該在夯洞,揮手讓李少廷帶人繼續奔赴灞河大壩,自己一個人提著把劍進了道觀,直奔左側高達十二丈的塔樓。
塔樓下安安靜靜,空無一人。李少源躡手躡腳,才走到近前,也不知踩到什麼東西,暗叫一聲不好,揚天一張大網從頭兜下,瞬時便將他兜了起來。
「裴秀在我這兒,少源,快去告訴明德不要進漢墓。」是寶如的聲音,她在輛馬車上,伏兵從四面八方涌了出來,護著那輛馬車從塔樓後面緩緩繞了出來。
尹玉釗一柄銀槍,槍鋒正抵著他的鬢角。
繩子咯吱咯吱而響,李少源在半空晃悠,一柄銀槍,轉而抵上他的咽喉,入肉三分。
季明德猜的沒錯,尹玉釗還真的就在塔樓上。
他不像個亡命窮徒,倒是很輕鬆自在。也不過幾十個護衛,全是當初在皇廷時禁軍侍衛中的舊部下,一個一個,一目掃過李少源都能叫得出名字來。
「我就說過,季明德會去漢墓的。」尹玉釗撩起車簾,李少源看到了,寶如還是三天前分別時的那件紅衣,跪坐在車裡,懷中還抱著個正在熟睡的孩子。
寶如道:「我不覺得他做錯了。」
但尹玉釗也沒怎麼錯的離譜,他大約給裴秀服了些易昏睡的葯,孩子小臉枯黃,寶如下樓找到她時,就那樣蜷睡在床上,才一歲多的小孩子,睡著的樣子沒來由叫寶如覺得份外心疼。她懷抱著孩子,試圖要弄醒她,卻怎麼也弄不醒。
「但你承諾過,只要季明德去漢墓,你就跟我走。」尹玉釗道。
寶如白了他一眼,還在掐裴秀的人中:「隨你怎麼說,我懶得跟你這人說話。」
她轉口,又道:「哥哥,我想解溺。」
不過一句央求帶撒嬌的話,也不知那裡就惹惱了尹玉釗,他銀槍幾乎刺穿李少源的喉嚨:「再敢耍姦猾,我就先弄死李少源。」
寶如跪在車上,懷裡還抱著個孩子,半個身子伸在外頭,臉上的嬉皮笑臉還未散去,嚇到瞬間失顏,乍著雙手連哭帶嚎:「哥哥,我錯了,我錯了,我跟你走就是了。」
尹玉釗盯著李少源看了許久,回頭吩咐親兵:「綁了他,一併帶走。」
*
大毒日頭底下,鄰水狗從河裡抓了七八條魚上來。
李少瑜拿皮帶抽一番,又罵一番,他那條狗始終沒有想要近前一步,或者退後一步的意思。他的侍衛與他一般,都是些混人,抱劍在旁,大家一起欺負一條狗,哈哈大笑。
這時,一輛馬車在禁軍侍衛的簇擁下過了灞橋,得得而來。
李少瑜見騎馬走在最前面的是尹玉釗,揚頭一笑,遠遠伸著手道:「老釗,好久不見,怎的從不見你請我吃酒?」
騎兵陣中立時便分出幾個人來,持劍便要上前。
尹玉釗所帶,皆是自己在禁軍侍衛營中出生入死的兄弟,個個以一抵百,只要長劍劈過去,不一會兒和李少瑜和他這些走狗侍衛們都得完蛋。
尹玉釗揚手示意身後侍衛們稍安勿動,勒馬上前,略躬腰,笑問道:「世子爺在此做甚?」
李少瑜指著草地上還在執著的給自己捉魚的狗道:「這不,我讓它去替我找我大嫂,它卻只知道往河裡栽,大約貓轉世的,摸了這許多的魚。」
尹玉釗回頭,掃一眼自己所帶的侍衛們,諸人皆是哈哈大笑。他勒馬上前,指著那條茫然執著的狗,道:「尹某有點事情急著出長安,既狗不聽話,你就烹了它,待我回來,咱們一起拿它佐酒,如何?」
李少瑜拍了拍腦袋,道:「就它了,我在此烤了它,等著你。」
只待尹玉釗一行人離開,幾個侍衛果真上前,便要剝那條鄰水狗的皮。李少瑜再抬頭,已是滿頭大汗,忽而一聲大喊:「欺負狗作甚?快點去漢墓,追季明德,就說尹玉釗跑了。我大嫂必定就在方才的車裡,狗沒聞見,爺聞見了。」
淡淡的木樨香,伴著點黑糖氣息,是寶如身上的味道。
侍衛們也急眼兒了,齊齊叫道:「那您方才為何不叫?」
李少瑜銅鈴般的大眼一鼓,策馬便跑:「方才?方才若我喊出來,這會兒咱們全得死。」
他掏出自己懷中所帶的,從海棠館要出來的寶如的羅衫一聞,又咸又腥,可不一股死魚味兒,這怎麼可能是寶如身上的味道。
話說,三天前寶如失蹤,李少瑜興師動眾跑到海棠館去要寶如的貼身小衣,在楊氏面前解釋了幾多遍,稱自己這條狗是警犬,最善嗅味追蹤,只要嗅一嗅寶如衣衫上的氣味,就能找到她。
楊氏望著那條丑狗,雖滿口答應,心裡又怎麼會信李少瑜?
這個眼如銅鈴,向來不靠譜的英親王府世子,在滿長安城就是個笑話,楊氏也拿笑話待他,轉身出來,卻從大廚房殺魚的婆子那兒要了件貼身的小衣給他,小衣上滿是魚腥,狗聞了可不得去捉魚?
沃野一片,綠柳青田,李少瑜策馬在濃綠一片的沃原上狂奔,於灞河畔狂呼:「大哥,大哥,寶如叫尹玉釗給劫走啦!」
*
過了灞橋,按理來說,尹玉釗想去西海,就應該直接西去,翻關山的。
但他走的卻是潼關道。出潼關道,過函谷關,下一站就是洛陽了,他這是想去洛陽。小裴秀終於醒了,兩隻圓萌萌的大眼睛,望了寶如一會兒,往她懷中蜷了蜷,並不說話。
寶如捧了水囊過來,拎開囊蓋,倒了一丁點兒水在囊蓋之中,放到孩子嘴邊。
小裴秀低頭看了片刻,舔了一點,接著又閉上了眼睛。
寶如沒怎麼抱過修齊,也不會照顧修齊,但不知為何,無師自通的會照顧這孩子,在她額頭上吻了吻,細聲道:「乖秀兒,咱可不能再睡了,撐著喝點兒水,多喝一點,嬸嬸帶你去找你娘,好不好?」
孩子總歸都是愛娘的,裴秀從沉沉的昏意中艱難的睜開雙眼,看了半晌,又舔了一口水。
寶如細細看著小裴修的臉,心中無端一絲哀傷,也覺得這孩子格外投緣,她見過的孩子多了,可沒有那一個像裴秀一樣,叫她一看到,就覺得無比傷心,疼愛。
她不知道季明德會在漢墓中遇到什麼樣的風險,也不知道他多久會追來,抱著個孩子,在悶熱的車廂中就那麼睡著了。
*
季明德最終還是一個人進了漢墓,伏兵重重,全憑這些年在永昌道上的摸爬滾打,才能一個個放翻隱於暗處的伏兵。
孝景皇后的石棺,棺蓋重達千斤,季明德肩膀負傷,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推開的。死人的骨殖之中,並沒有裴秀,反而有張紙,上面書著兩行字:
季明德,如今的你,皇位想要,妻子也想要,你變的貪婪了。要知道,當初恰就是因為貪婪,對於名利慾望的貪婪,才叫你看著一個弱女子即將陷入虎穴而無動於衷,任她去死。貪婪,也會最終埋葬掉寶如對你的信任,和她如今一門心思的愛。
落款是尹玉釗。
砍刀扔飛出去,躲在石墓供養人塑像后的伏兵應聲而倒,季明德從靴邦中抽出匕首攥在手上,依著石棺緩緩滑了下去。
這段話看著很眼熟。坐在地上,季明德想起來了,這是當初校場之變后,他趕到咸陽大營時,尹玉釗對他說過的。
貪婪和野心,是他此生的弱點,尹玉釗正是因為掌握了這個弱點,才能那麼輕而易舉的帶走寶如的。
那個躺在臨洮府的土炕上糟的不能再糟的寶如,和在關山道上叫人砍去頭時無法閉眼的自己,他並沒有忘記,他只是想給寶如最好的,給她最榮耀的,以補償上輩子的缺憾。
但他似乎走的太快,走的太疾,到最後本末倒置,把寶如給丟了。
回頭想想,若非尹玉釗這番話的警醒,也許他將陷入一個誤區,最後贏了江山又丟了她,那與上輩子死在關山道上何異?
他徒勞一場,仍將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