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終與始

13、終與始

鐘乳石洞,散發著熒熒淡藍明光的腦池。

我看見卡賽迪恩靜靜地站在橫貫石洞的鐘乳橋上,正低頭看水中游來游去的靈吸怪蝌蚪,或許他只是在看自己的倒影。

「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來,」卡賽迪恩說,他的龍語變得流利多了,「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我走上了鐘乳石橋,來到卡賽迪恩的身邊。感到他的秘法視力和靈能視域同時在我身上逡巡,然後他滿意地轉過頭去。除了那枚高級儲法戒指,我沒攜帶任何魔法物品。

水波無聲微漾,映現出兩個並排站立的靈吸怪。

「你才是那條龍,對嗎?」那個著名的傳聞,蘇拉克曾經俘獲了一條變形成精靈的太古龍,以它為宿主誕生的靈吸怪具有無以倫比的奧術天賦,就像龍一樣。

卡賽迪恩的眼睛在變。他那淡黃色的眼睛不住向下翻,然後,我看見了一雙爬蟲類獨有的菱形瞳孔。

「你曾經認為那是厄德隆,」他嘲諷地笑了,「所有靈吸怪都那樣認為,因為他是掌握傳奇奧術的施法者。」

是的,我也這樣認為,直到賽恩告訴我,厄德隆用心靈異能殺死了艾克林恩。

身為奧術學派長老,厄德隆的職業只能是巫師或術士而不可能是心靈術士,他顯現的心靈異能只能來自他的天賦。奧術天賦和靈能天賦不能並存,這是任誰都知道的常識。既然厄德隆的天賦是顯現心靈異能,那他當然就沒有奧術天賦,也就不可能是傳聞的主角。

「你從來也沒有用法曲畸形兒稱呼過我,」我說。

「因為我和你一樣。」

我看著卡賽迪恩平靜的臉,不禁想起了幾次當他在發怒時觸鬚顫抖的模樣。現在我知道了,那當然不是發怒造成的,而是難以忍耐的近乎永恆的意識劇痛。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學習心靈異能?」我問,「你的奧術天賦是如此高超,如果加入奧術學派……」僅憑天賦就能施展九環奧術,這是多麼駭怪聽聞的能力。那個傳聞是對的,卡賽迪恩的奧術天賦真的可以媲美一條太古龍。

「那麼你又為什麼想要學習法術?」他反問。

這個問題問得好。我忍不住又向口器里灌了一小瓶麻痹藥水。

「使用天賦的力量總讓我們頭疼得發狂,不論這天賦是奧術還是異能,」卡賽迪恩嘆息,「所以我們另闢蹊徑,我學心靈異能,你學法術。只是出乎我的意料,你最終還是選擇了進一步挖掘自身的天賦,繼續在這條道路上前進。」

你很勇敢,非常勇敢,比我勇敢。

我記起了他為我晉階顯現了六級心靈異能祝賀的時候對我的那句心靈感應。我原來只是懷疑他看破了我隱藏在心中的那個秘密,沒想到卻是另有所指。

「你才是那些半龍的首領,」我說,拿出那枚高級儲法戒指給他看,「這個戒指,還有裡面儲存的法術,也是你的。」

「是的,」卡賽迪恩坦率承認,「我組織鱗聯盟將近四十年了,我就是這個半龍組織的首領。」

「我不明白你的目的。」

卡賽迪恩笑了。「不,你明白。」

「否則,你也不會暗算殺死蘇拉克了,」他說。

我盯著他,觸鬚顫抖,眼睛在收縮。

卡賽迪恩說:「我組織鱗聯盟就隱身幕後,只是讓馬麥德——哦,就是那位半龍巫師,戒指在你手裡,我想你已經殺了他——去和厄德隆單線聯繫。讓厄德隆相信,藉助鱗聯盟的力量,他能有機會趁混亂消滅蘇拉克,成為地獄火之城的主宰。」

「本能釋放計劃,是你提出的,還是厄德隆?」

「當然是厄德隆,」卡賽迪恩說,「但奴隸管理者伯根杜爾是我的學員兼助手,沒有我的暗中配合,單憑厄德隆的力量,又怎麼能使大量灰矮人性取向錯亂。」

「你下令殺了伯根杜爾。」

「他太喜歡管閑事了,」沉默之石說,「本來只要單純遵照我的命令行事就好,他卻非得刨根問底。」仔細想想,那天我去本能釋放室完全是臨時起意,那些半龍殺手的確不可能是沖著我的。

「你恨蘇拉克,恨之入骨,」我說,「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不自己動手,一定要藉助厄德隆?」

卡賽迪恩沉默了,他的觸鬚在發抖,抖得厲害。

他轉而把警惕和質疑的目光投向平靜的腦池。蘇拉克當然不在那兒,已經永遠不在了。可卡賽迪恩的目光仍然是那樣充滿恐懼和小心翼翼。

「自從他創造了我,」他說,仍然是心驚膽戰的模樣,「我就一直擔任他的助理。你壓根兒就不會懂得,蘇拉克到底有多可怕。直到現在我仍有一種感覺,他還在窺視著我,窺視著我們。」

「你沒那個勇氣去面對他,」我冷笑,「所以你把厄德隆拉進來。」

「我說過,」卡賽迪恩笑了,「你很勇敢,非常勇敢,比我勇敢。」

我沉默了。

我恨蘇拉克,刻骨銘心的仇恨。

這麼多年來,我的頭疼每發作一次,我對他的仇恨就增加一分。

所有的靈吸怪都知道中樞主腦定期會用自己的身體分離出一個腦魔像,這個魔像全身都是由和中樞主腦同樣的腦組織形成,負責在腦池附近巡邏。中樞主腦用它來保護毫無移動能力的自己。只是很少有靈吸怪知道,當中樞主腦遭到近乎致命的打擊時,它就會召回腦魔像,把腦魔像重新跟自己融合以修復中樞主腦所受的巨大創傷。

蘇拉克用傳奇靈能把腦魔像和自己融為一體,固然由此得到了中樞主腦的能量,使他的心靈異能和對城市的控制力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同時也留下了這個近乎致命的隱患。

在我見到蘇拉克,並得知他「終極形態」的由來那一霎,我就發現自己有了這個復仇的機會。

所有的靈吸怪都不會去攻擊中樞主腦,普通的靈吸怪也不會攻擊超級靈吸怪,這兩種危害整個靈吸怪社會結構的行為早在靈吸怪誕生的時刻就從潛意識中過濾掉了。

而我們倆是法曲畸形兒,靈吸怪的潛意識非常薄弱。

在那一刻,當我敏銳地抓住了這個弱點,對蘇拉克不可遏抑的仇恨頓時就像倒入翻滾熔岩的地下瀑布一樣沸騰起來。

這股復仇的**壓倒了一切。

我要和我的奴隸主,展開一場決戰。

「厄德隆在暴動一開始就去腦池想要對付蘇拉克,」卡賽迪恩說,「只是他撲了個空,連蘇拉克的影子都沒看到。早知道會是這樣,我真不該找這個傲慢的蠢貨合作。」

天命者儀式結束后的情景重新浮現我的眼前。

就在我即將退出腦池岩洞的時候,我突然轉身,用心靈異能給予了中樞主腦近乎致命的一擊。蘇拉克變成的「終極形態」狂亂地甩動著它所有的觸鬚和眼梗,掙扎著,想要擺脫中樞主腦的強行反召喚,但最終徒勞無功地被包裹,被融合。

那一天,我站在橋上,就在現在站立的位置。

蘇拉克的意識在被中樞主腦融合的一瞬間飛灰煙滅,我永遠都會記得,那種屬於痛快復仇的絕對亢奮,以及隨後到來的無比空虛。

是的,在我離開腦池的時候,蘇拉克就已經不在了,永遠地消失了。

「那麼,」我問,「我們現在該幹什麼?」

注意到我稱呼上的變化,卡賽迪恩的龍眼裡浮現出難得的豐富表情。

「我們徹底摧毀它,完成重大的獻祭,」他說,「每個在腦池裡出生的靈吸怪,和腦池裡的中樞主腦都有一條隱蔽的命運連接線。當我們對準中樞主腦使用心靈異能命運共享,然後摧毀它,除去你和我兩個『法曲畸形兒』之外所有可厭的章魚頭,都將會在中樞主腦死去的瞬間一塊兒跟著死去。整個地獄火之城,這將是獻給五色龍神的最大也是最好的祭品。」

「那麼,你又將得到什麼獎賞呢?」

卡賽迪恩的表情變得無比鄭重和狂熱。

「我將,脫離這可笑的章魚皮囊,」他大聲宣布,「恢復太古黑龍,馬佐里奧多德的原身。不是法術的簡單變形固化,而是真真正正的完成從靈吸怪轉變回宿主原身的逆轉蛻變!」

我笑起來:「這麼說來,你的蛻變儀式上,靈吸怪蝌蚪也沒能完全吞噬你的記憶和靈魂,是嗎?」

「你不也是一樣?」卡賽迪恩大笑,「再忍耐片刻,我的朋友,龍之主是慷慨的,和我一道成為這世界上最尊貴的生物吧!」

「萬分榮幸,」我平靜地說,觸鬚指向卡賽迪恩。六級心靈異能,靈能解離術。

綠色射線近距離直接命中,卡賽迪恩被打得粉碎,化成了無數星質的碎片。

我看見晶石大師的真身出現在五英尺外。這是七級心靈異能,閃避衝擊。專門用在對方發起攻擊的時候顯現,在原地留下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星質外殼的同時使真身滑出傷害範圍之外。

「你拒絕了榮耀的再生,」卡賽迪恩說,「那就只有卑賤的死亡。」

他抬起觸鬚指向我:「死!」一瞬間,隨著這個威力無比的詞兒,九環奧術,真言術:死的強大能量貫穿了我的身體。

只是他萬料不到,承受了九環奧術的我毫無反應。

「我,拒絕死亡!」我說,大步向前,再度顯現靈能解離術。

認為我已必死無疑的卡賽迪恩顯然對我這一手估計不足,倉促一滾,綠色的解離射線射在岩洞石壁上,使腦池驟然擴寬了十英尺。

是的,我早就預料到了卡賽迪恩的真言術進攻。女術士的真言術捲軸,除了能施展九環奧術的幕後黑手外沒人有能力製作。也就是從察覺到有幕後黑手活動跡象的時候起,我就想到並一直在提防自己將會面臨這種打擊。

真言術系列奧術威力強大又沒有任何豁免的方法,是單獨決鬥的最佳利器,但它對生命力頑強的生物毫無效果。

就在卡賽迪恩施展真言術的前一秒鐘,我向自己增幅顯現了活力術,使自己的生命力增加到了足以使真言術:死失效的程度。

我察覺到了精神能量的波動,有什麼東西向我身後顯現了傳送。

半白龍轉位者,只能是他。

我運轉精神力,把傳送的落點從我身後改成了石橋下腦池的水面。惡狠狠撲出來的半白龍轉位者直接掉了下去,池水濺得老高。他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掛了:腦池裡明亮淺藍的池水充滿了可怕的精神腐蝕力,對除腦灰質外的其他肌體組織而言就像強酸一樣,只有中樞主腦和靈吸怪蝌蚪可以在裡面正常地生活。

「傳送變向,七級心靈異能!」卡賽迪恩驚訝地低喊。

與此同時,巨大的精神力量使我不由自主一跤撞倒,幾乎掉入腦池步入半白龍的後塵,那是卡賽迪恩用精神力對我絆摔。我立即還以顏色,對準他顯現了五級心靈異能,星質蔓生怪。多足的偽生命星質團像濃霧一樣裹住了他。

濃霧之中,卡賽迪恩站了起來。

「我低估你了,」他說。

我看見四周空間在精神力的作用下扭曲收縮,然後猛然膨脹。卡賽迪恩終於使出了我期待已久的心靈震爆。

星質蔓生怪使卡賽迪恩眼不能視物,顯能和施法的失敗幾率也大大增加了。他當然可以嘗試用心靈異能解除它,但我們彼此都掌握致命的殺手,一次顯能失敗就沒有了挽回的餘地。

是的,他只有用這一招,靈吸怪的天賦招牌,心靈震爆。

星質蔓生怪在心靈震爆的強大威力下四散崩解,我從麻木震懾中迅速恢復,看見精神力抽乾耗盡的卡賽迪恩渾身戰慄著,一臉震驚的表情。

我面對他,抬起觸鬚拉開了長袍。

在我的長袍下面,胸口前面懸挂著一個人頭。這是一個灰矮人的人頭,一個頂級捕念者的人頭。

「我想,」我平心靜氣地說,「我深造了園藝學。」

灰矮人的腦袋翻著白眼喃喃自語,頭頂上有一株翠綠的嫩芽,這是一朵新發芽的人面葵花。這位滾錯了方向一頭撞到岩壁而被我俘虜的仁兄,現在已經成了人面葵的花盆。

只要人面葵不死,被種植人面葵的生物宿主也不會死,即便只剩下了一個頭。

大活人不是靈能物品或魔法物品,捕念者獨特的混沌頭腦自動屏蔽靈吸怪的偵測……即便卡賽迪恩怎麼偵測我,我仍然是個空手前來的靈吸怪。

卡賽迪恩顫抖著,觸鬚扭動得愈發劇烈了。

「完美的圈套,一舉廢掉了我的顯能能力,值得讚賞,」他說,「但這不算完!」

驚人的奧術能量不住向他匯聚,我辨識出了這個奧術,這是八環奧術,真言術:震。這個法術比真言術:死效果弱,卻可以對付擁有更高生命力的生物,僅憑我現有的生命力決不可能扛過去。

我對準卡賽迪恩瞬發顯現了屢建奇功的操縱聲音。

「收一百一十米跨欄決賽票!今兒五十,明兒十五塊!」卡賽迪恩咆哮,真言術的咒語被我輕而易舉瓦解。

你完了,卡賽迪恩,沒了精神力你解除不了我的心靈異能。你的確擁有無以倫比的奧術天賦,可是你畏懼它,畏懼它給你帶來的傷害,轉而把所有後天努力都投入了心靈異能。這使你的施法技巧毫無寸進,靜發法術,默法法術,你一個也沒能掌握。

原始而粗糙的施法技巧,這就是你強大奧術掩蓋下的最大弱點。

操縱聲音,聰明。卡賽迪恩用心靈感應對我冷笑。且讓我看看,你怎麼對付這個!

我突然察覺到了自己的疏漏,但已經來不及了。

震!卡賽迪恩陰冷的聲音在我心頭響起,像刀鋒一樣輕快地刺入了我的意識。

奧術能量無聲無息地貫穿身體,我的頭腦瞬間變成了一片空白,渾身麻木地呆立在原地。

我被震懾了。

我太得意了,也太大意了。的確,操縱聲音可以分解重組奧術施法者念咒語的聲音,可它卻不能改變一個靈吸怪使用心靈感應念出的咒語!

這使我的操縱聲音毫無用武之地,一舉中招。

我完了。

勝券在握的卡賽迪恩渾身痙攣,慢慢蜷縮成了一團。

他雙手抱頭,十根指甲用力摳抓腦袋上的皮膚。以心靈感應唱咒施展奧術,這種奧術天賦與心靈感應天賦相疊加的施法方式,使他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劇烈頭痛。

儘管動彈不得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我還是在他心中大聲譏笑:痛苦是我的朋友,請容許我向你介紹!

過了好一會兒,卡賽迪恩才顫顫巍巍地重新站起來。章魚臉上滿是鮮紅的龍血,順著觸鬚滴滴嗒嗒往下淌,看上去猙獰可怖。

「你有膽量,非常有膽量,」他眼露凶光,喘著粗氣對我點頭說,「我告誡過你,別跟我作對,那代價你承擔不起!」

就在他想把升階極效火球砸到我頭上的時候,我覺得腳下突然一空:鐘乳石橋變成了一堆泥土,我們一塊兒向腦池墜落。

有人對鐘乳石橋使用了化石為泥。

全身麻木的我沒法做出任何應對措施,只能一邊下落,一邊看著卡賽迪恩用浮空術上升。他所準備的大火球也因為臨時改變法術而煙消雲散。

眼看就要掉進腦池,我渾身一震,突然向上飛起來。

不,不是飛,而是向上撞!我重重拍在了鐘乳石洞的洞頂上,磕得渾身生疼,全身緊貼在洞頂,一動都不能動,倒像是從高處摔在了地下一樣。

我突然明白了,這是七環奧術的反重力術,使區域內的重力完全顛倒過來。

趕忙伸手抓住一根石筍,轉頭看向卡賽迪恩。

在反重力術作用下,原本向上飛的浮空術反而使卡賽迪恩以倍速向下飛去。但這難不倒他:他的觸鬚和手臂飛快地運動,完成了高級解除魔法。隨著這個奧術的能量波動,反重力術的作用消除了,他在即將落水的瞬間把身體停在了半空。

反重力術的消除使我身體猛地下墜,抓住石筍的手臂也被拉傷。

這時候根本顧不上自己了,我集中精力,對準水面上的卡賽迪恩施放了二級心靈異能,體驗劇痛。這個異能造成的真正傷害寥寥無幾,但它卻能撕扯中術者的記憶,使他瞬間重新體會到那曾經感受過的最劇烈的疼痛。

卡賽迪恩抱住頭,同時用龍語和心靈感應高聲慘叫。撕心裂肺的哀嚎中,他再也維持不住浮空術,一頭栽進了腦池。

我沒了力氣,鬆開了石筍,頭暈眼花地墜落,一隻屬於人類的手從旁邊伸過來,牢牢地拽住了我的手腕。是艾克林恩。

被艾克林恩拽著漂浮在半空,我漸漸從真言術:震帶來的頭暈和麻木中恢復,低頭看卡賽迪恩無助地在池水裡撲騰。

要不了多久,除他大腦外的身體組織就都會在腦池中融化殆盡,他的大腦將成為靈吸怪蝌蚪的食物,腦中心的卵囊也會開始孵化。

他是如此熱衷於恢復身為宿主的龍原身,否認自己的靈吸怪身份,但在這最後的時刻,他卻要像靈吸怪那樣死去,像靈吸怪那樣開始新一輪的生命循環。

最終,他抬頭看到了我。

他盯著我,停止了掙扎,緩緩沉入了腦池的底部。

我們降落在斷橋處,看著卡賽迪恩分解消失,一時間誰都沒說話。

「你來得太晚了,」我打破了沉默抱怨說。

「英雄總是在最關鍵時刻閃耀登場,」艾克林恩嬉皮笑臉,「我可是主角。」

我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這個克隆體真的跟你一模一樣,就連這可笑的自大都是一樣。」

「這就是我,」他抗議說,「當我的真身死亡,靈魂轉移到這個克隆體里,這就成了我。」

「九環奧術,靜止克隆術,這真是個偉大的法術發明,」艾克林恩無限惋惜,「可我當時卻來不及把捲軸上的法術抄寫進我的法術書,只能就這樣把它用掉了。」

「沒有誰阻止你那麼干。」

這傢伙純屬胡攪蠻纏,當時我把靜止克隆術的捲軸給了他,他當然可以把這個九環奧術從捲軸抄寫進法術書,但那樣做捲軸就會報廢,而以他現有施法能力又施展不了九環奧術,其結果就只能是抱著抄有這法術的法術書在熔岩里變焦炭,而不是現在面對面跟我扯這些廢話。

「嘿,我可救了你的命,哥們兒,」他說,「這難道不值兩個小小的羊皮紙捲兒?」

救了你的命,」我說,「而且別認為我會把那兩個捲軸給你,我們的交易結束了。」

「那麼,」他做最後的努力,「只一天商品就過期了,能返修嗎?」

離開了腦池,當天晚上我回到了我的住所。

贊格羅為我打掃了屋子,順道把餐桌下頭的前任管家丟進了門外的垃圾筒。

遵照人類巫師的建議,健壯如山的紅獸人穿上了有泡泡袖的黑色裙子、白色絲襪,胸前打著紅色大蝴蝶結,頭上還套了蕾絲髮卡。全套行頭都是極為寶貴的魔法物品,艾克林恩露出割肉一樣的難過表情拿它們出來,跟我交易了那兩個捲軸。

他告訴我這是人類貴族的貼身僕人的固定著裝,是優雅的貴族氣息的象徵。

優雅的貴族氣息,很適合我。

當天晚上我從噩夢中驚醒,也許這本就不是夢。

夢境里,我站在斷橋的這頭,斷橋的另一端,一個身材高大的六條觸鬚的超級靈吸怪在那邊偏著頭,饒有趣味地看著斷橋這邊的我。

蘇拉克。

我在發抖,抖得厲害。我從沒這麼害怕過。即便是面對厄德隆和卡賽迪恩,即便是精神力耗盡的時候被半龍殺手圍困,我也從沒感受過如此令我崩潰的絕望。

「你幹得不錯,」他說,還是那萬古不變的平淡語氣,「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長袍的後背全濕透了,一跳一跳不住加劇的頭疼令我發瘋,口器里彷彿停止了分泌消化液,幹得讓我難受。

我襲擊了你,我已經殺了你!我想對蘇拉克這樣尖叫。見鬼,你不是已經被中樞主腦融合了嗎,你的意識不是已經灰飛煙滅了嗎?可你為什麼還能,還能如此大模大樣地站在我的面前?

最終我總算克制住了失態,拘謹而又自矜地向蘇拉克行了一禮。

「我一直在看著你,」蘇拉克說,「本以為我必須出手除掉卡賽迪恩,看來是用不著了。」

卡賽迪恩說過:直到現在我仍有一種感覺,他還在窺視著我,窺視著我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艱澀地問,「我確實已經……」

蘇拉克露出嘲諷的眼神:「確實已經殺了我?」

「不,你沒有殺我,」他說,「你只是設法暗殺我而成功進攻了中樞主腦,這完全符合我的心意。要知道,沒有任何一個正常的靈吸怪能做到這一點,即便是我也不行,任何危害中樞主腦的行為在靈吸怪潛意識裡就被排除了。」

我不明白,可我隱隱約約又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點兒什麼。

「符合你的心意?你期望我攻擊中樞主腦,」我喃喃自語,「不,你期望有靈吸怪攻擊中樞主腦,所以……你是有意使我以這種變異的形態誕生?你從一開始就在策劃攻擊中樞主腦?!」

「攻擊它,拯救它,這都是一回事。」蘇拉克下面的話令我大驚失色:「必須讓你知道,地獄火之城的中樞主腦的意識早就死了。」

「這起事故早在五十年前就發生了,」他說,「我們的調查團在屠殺者王座全軍覆沒,調查團培育箱里的主腦胚胎被疾病石污染,使它的生長一開始就出現了毛病。所以我想到了一個權宜之計,代替主腦管理一切。」

這個權宜之計,就是融合主腦的一部分,用傳奇靈能融合了一個腦魔像,變成那個詭異的半眼魔半靈吸怪的終極形態。

「但權宜之計只是權宜之計,」蘇拉克說,「腦魔像的管理許可權是有限的,通過它我能掌握的很有限,並不能替代中樞主腦。除非我能完全徹底地與中樞主腦融合。」

我手腳冰冷。「……所以你為此創造誕生了我。」

創造一個靈吸怪潛意識淡薄,憑藉自身意志能夠衝破它去攻擊中樞主腦的法曲畸形兒。而這攻擊意志的來源,就是永無止境的精神折磨導致的那股鬱積心底足以摧毀一切的怒火。

「不,」蘇拉克回答,「我為此創造誕生了卡賽迪恩。」

我忍不住出言譏諷:「我必須恭喜你獲得了極大成功。他差點兒獻祭了城市,靈吸怪潛意識還真淡薄得可以。」

「他是一個我忽略種族特點造成的錯誤,」蘇拉克不以為意,「幸好,你糾正了這個錯誤。」

「智慧生物大都同時擁有兩種對立的意識,個體獨立意識和群體社會意識。」蘇拉克說,「一方面,我們追求個體思想上和行為上的獨立,但另一方面,我們必須聚集,組成社會,以集體形態對抗外界環境,繁衍生息。人類、地精、靈吸怪、卓爾、灰矮人,都是這樣。但是有些智慧生物只有個體獨立意識,完全沒有群體社會意識,譬如說,龍。」

在我心中浮現了這樣一個景象。一個巨大的身軀趴在山一樣多的金銀財寶上呼呼大睡。像鳥一樣搜集閃光的東西,像野獸一樣維護領地,只在交配期和同類共同生活……除了冥頑不化和莫名其妙的種族優越感之外,這些大蜥蜴完全不符合智慧生物的特徵。

「這就是卡賽迪恩的問題,」蘇拉克嘆息,「他繼承了龍宿主的性格特點。過頭追求個體獨立,對我們的種族和社會沒有一丁點兒認同感。」

卡賽迪恩選擇針對靈吸怪社會整體來釋放他的怒火。他由仇恨蘇拉克波及至仇恨地獄火之城的一切,策劃龐大的計劃想要毀滅它。

我喃喃自語:「而我只是想毀滅你。」

這就是我和卡賽迪恩的不同。我也是法曲畸形生物,但我首先是一個靈吸怪。我可以下黑手暗算蘇拉克,也可以幹掉厄德隆的手下,但我不能容忍什麼傢伙就這樣跳出來毀滅這座城市。

因為這是我的城市,我的家園。

「完全正確,」蘇拉克說。

他向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靈吸怪式微笑,就是這笑容讓我醒來之後下定決心,帶著贊格羅立即上路,出一趟目標未知時間待定的遠門。出門之前我沒忘記帶上我的SPA專用充氣小鴨子。

「你的確是個優秀的靈吸怪。」

這裡是地獄火之城的邊緣,寂靜而熾熱。岩頂的石筍在低語,火的精靈在復甦,散發著滾燙的死亡氣息。同胞們就是在這裡「英勇」被殺的。那些出生即貧賤、落地便為奴的灰矮人為能過上美好的生活,讓他們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慢慢地舞動起觸鬚。悲痛,巨大的悲痛,充斥了我的腦灰質。

靈吸怪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靈吸怪只有一次。靈吸怪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卑鄙庸俗而羞愧;在他的大腦即將拋入腦池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神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靈吸怪布滿整個位面而鬥爭。」

我以最深沉的目光看了地獄火之城最後一眼,轉身快步離去。

要抓緊時間趕快生活,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疾病,或者一個意外的悲慘事件,都會使生命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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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吸怪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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