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水豈能度
船行月余這一日已到江南。盧雲替船老大搬完最後一趟貨領了二錢銀子工資便即辭別。
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有心相留但盧雲恨他勢利刻薄自是不願為伍雖說江南人生地不熟但憑著年輕體健就做些苦力也能熬的下來。他心存奇想倘若衙門並未文緝捕他只要再等上兩年或能再赴會考。
上了岸后盧雲向路人打聽知道此處已在揚州不遠處他想揚州富庶應能在那過活問明方向又走了兩日終於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揚州。
揚州自古繁盛盧雲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說的便是此處了。
古來有言若腰纏十萬貫入得揚州方知何處天堂。果見青沽酒旗隨風招展沿江兩岸儘是酒樓妓院畫舫往來襯得水上也擠了。盧雲落榜逃亡此地身無長物窮困潦倒貧賤感受倍切。耳邊青樓女子嬌笑酒客轟飲之聲雖只午後仍不絕傳來夜裡恐更煩囂。
盧雲站在岸邊望著河上來往的畫舫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干縴夫的勞苦只覺世間黑暗貧富懸殊已極忍不住心中難過尋思道:「一般是人為何貴賤分別如此懸殊?老天爺啊老天爺莫非你的公道正義便是如此涼薄而已么?」滿心悲涼竟是無語問蒼天。
正想間經過一處衙門盧雲只見布告上貼了形形色色的公文都在懸賞緝捕各路逃犯。盧雲擔憂官府通緝自己便仔細探看尋找只見小小的角落中貼著一紙公文:「山東濰縣人盧雲殺害獄卒夥同太湖群盜等人逃獄若得查報賞紋銀二十兩。」
他雖已料到被緝但終要親眼見到公文明言否則絕不死心。只是自己僅值二十兩紋銀那也真是賤的可以了。他苦笑一陣想道:「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趕考弄了個名落孫山唉文榜無名卻上了通緝榜也算是中舉了。」
只見那公文小小一紙上頭並無畫像盧雲想道:「這縣官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除非我前去應考自投羅網看來也不會有人過來捉我。」反正自己無足輕重日後便用真名也不會有人留意。
盧雲生平最重名聲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換姓心下頗感安慰當下便在揚州城內四處亂逛夜宿破廟舊屋。日游名勝古迹。
只是身上盤纏有限料得半月後銀錢用完自己便要行乞度日他便時時留神四處覓訪差事。
過了數日盧雲行經一處大戶人家卻見門上貼了紅紙言道要找家丁僕僮。盧雲心下一喜想道:「我若能在這戶人家度日想來倒也不壞。」
正要敲門轉念想到潑皮牛二那幹人的惡形惡狀他心中一怒自知做了人家的長工定有無數閑氣要受暗暗想道:「不成!我盧雲縱然窮困潦倒也不該再身居僕役受人輕賤。」便絕了此念。
但往後數日竟未找到半份差事眼見盤纏用盡只好回到那處大宅可門上紅紙早已撕去。
盧雲站在門外苦笑道:「苦矣我現在就算要自甘下賤也沒人理睬了。盧雲啊盧雲你也不想自己是什麼身份還要這身傲骨作什麼?這不是自斷生路嗎?」
他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忽見一個少女跳跳躍躍而來這女孩身作丫鬟打扮圓臉大眼甚是可愛。她見盧雲背影寒傖便叫道:「喂!今天沒有吃食的你若要乞食不妨初一十五再來。老爺夫人會賞你一些銅板。」那少女語音嬌柔卻把盧雲當成了乞丐。
盧雲轉過頭來苦笑道:「姑娘我是來覓份差事的不是來要飯的。」
那丫鬟見盧雲衣著雖然破爛但長身玉立劍眉星目舉止間更是器宇軒昂忽地臉上一紅心下有了幾分好感。
盧雲咳了一聲道:「姑娘可否替在下通報一聲若是貴府還需得人手我便在此等著了。」
那丫嬛聽得盧雲的北方口音皺眉道:「你是外地來的唉呀!我們管家最恨外地人不過我還是替你打聽打聽好了。」
盧雲忙道:「多謝姑娘。」
那丫鬟臉上飛紅開了門一溜煙的進去了。
盧雲站在門外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遲遲不見那丫嬛出來盧雲心道:「看來此處沒得差事可幹了我還是另謀生路吧。」
正要離去忽見一名男子走出來叫道:「喂!我們管家叫你進去。」口氣甚是不耐。
盧雲心下一喜急忙站起身來隨那家丁走進只見雖是後院但花草扶疏頗為雅緻。他往院內行去先走過了一座曲廊才到了那管家的住處。
這宅院甚是廣闊除主宅外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只見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頦下留著短須外貌甚是精明顯然就是管家了。
盧雲一拱手道:「在下盧雲見過管家先生。」說著微微一笑只將雙手攏在袖中便如文士一般舉止。
那管家上下打量盧雲見他樣貌非俗雙目炯炯的望著自己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來登時又擺出管家的派頭便斜著眼尖聲道:「你可是來上工的啊?」
盧雲大喜點頭道:「正是。」
那管家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你會什麼?」
盧雲一愣他長到二十七八歲倒也很少想過自己會些什麼他思索良久方才說道:「在下所學駁雜琴棋書畫諸道除琴藝一道未曾習得外其餘諸項頗有心得。此外禮樂射御書術亦有沾聞。治國一道尤為所長。」
他見管家面色鐵青便頓了頓道:「在下所學如此可還中式么?」
那管家驚得呆了罵道:「鬼扯!鬼扯!阿福你帶這小子進祡房教他每天挑水劈柴一個月給他八錢銀子。」跟著走進屋裡不再出來了。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見盧雲給管家斥罵便嘻嘻哈哈地道:「喂!這位狀元公子快去砍柴挑水吧!」說著帶盧雲走到一處柴房裡頭堆滿柴火雜物。
阿福道:「你自己清理一下等會開始幹活。」說著便大致說明每日需做之事大抵是何處需挑水入缸何處需劈柴送薪之颣的粗活。
盧雲問道:「這位小哥我晚上睡那?」
阿福也甚厭惡外地人不想和盧雲多說隨手一指說道:「你就睡這啦!」
盧雲一怔那阿福卻不多加理會已自行掉頭走了。
盧雲苦笑一陣想到大牢里的苦日子便自嘲道:「盧雲啊盧雲人家文職武做你便來個武職文做把柴房當書房那也不壞啊。」
正自清理睡覺地方門口又來了一個老者叫道:「阿雲管家要我帶你四處看看免得你迷路。」
盧雲聽他喚自己做「阿雲」不禁一愣但自己是旁人家裡的長工不能沒渾名使喚。
他嘆息一聲便隨著那老者在大宅走動見識方便日後幹活。
當時士大夫多喜園藝盧雲見大宅園中布置的頗為精緻假山瀑布隨處可見他幼時曾在故鄉一處寺廟待過廟中師父頗精此道他也因而多有沾染看了幾處擺設後點頭贊道:「閑淡中求致遠一山一水中仍見風骨凜然你家主人挺有學問。」
那老者轉過頭來奇道:「什麼你家主人?你該說我家主人才是啊!」
盧雲想到自己已是人家的奴僕心中一酸默然不語。
那老者又道:「我家主人說出來可別嚇壞了你乃是當今工部侍郎顧嗣源顧大人我們顧老爺是點過狀元的你可知道?」
盧雲屈指一算說道:「嗯顧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舉的吧!」
那老者驚道:「你怎麼知道?」
盧雲道:「江南一帶地靈人傑百年來出過八個狀元顧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天下誰不知曉?」盧雲是讀書人自對這種官場之事十分熟知。
那老者見他見多識廣不由得一愣道:「你知道的倒挺多。」言語上便客氣許多。
盧雲與那老者看過大宅院后已然華燈初上他腹中咕咕直響已是餓極。
那老者笑道:「啊!你餓了咱們吃飯去!」
說到吃飯盧雲精神立刻大振要知每天有飯吃對他來說可是一件大事。要餵飽自己可不簡單。
那老者帶他到下人的食堂盧雲見飯菜中有魚有肉吃的極好連吃了五大碗飯。眾人都笑道:「這小子還沒上工倒是先吃了個夠本!」
食堂上有人問起姓名來歷盧雲淡淡地道:「小弟姓盧名雲北方人以前是個店小二。想揚州富庶便來求口飯吃。」
一來盧雲自幼熟讀詩書不願改名換姓二來他想衙門不會把他這個小人物放在眼裡眾人也不會特地查他的身世便用了本名。
眾人笑道:「原來你是店小二出身以後咱們這食堂打飯端碗的活兒可全靠你啦!」
盧雲哈哈一笑道:「這個自然。」卻也不以眾人的玩笑為意。
冬去春來盧雲每日砍柴挑水再加伙食甚佳身子日益健壯。他身形本高這時也變得魁梧起來他每月都將工錢存起只等盤纏足夠之時便要設法回到山東再行打算。
這日他正在挑水忽見管家急忙奔來叫道:「喂!你過來!」
盧雲放下水桶抹了汗問道:「可有什麼事?」
管家招手道:「別問這麼多隻管來!」
盧雲見他神情頗為急迫料來定是有事當下跟著便走。
只見管家一路行走卻是帶著他往主宅走去盧雲做的是賤役從未進過主宅只見裡頭金碧輝煌傢具擺設均甚考究。只不知管家為何帶他進來。
過不多時兩人已到一處書房只見裡頭藏書無數牆上掛著書畫一望之下便知道此間主人極為講究。那管家說道:「好啦!以後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來這看管打掃知道了么?」
盧雲又驚又喜連忙詢問詳情才知原先看管書房的老先生辭工返鄉其他家丁沒念過書不懂得如何打理書房定得找個讀過書的人來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盧雲這才派給他這個閑差。
管家道:「小子!你工錢照舊還是住那柴房。過得幾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們給你挪挪。」
盧雲喜道:「不打緊只要能來這裡念書你讓我睡豬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罵道:「書呆!」跟著吩咐道:「老爺這幾日不在家裡你好生看守這裡沒事多掃地擦拭知道么?」
管家離去后只剩盧雲一人在書房之中他見書房極大裡頭所藏經書成千上萬一張大幾對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綠鳥語輕唱心中歡喜得直要炸開一時翻翻四書一時摸摸五經好似回到故鄉見到親人一般。
那顧家老爺名喚顧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卻因母喪在家丁憂三年今年已第二年算來到得後年春便可返京復職了。顧老爺這幾日上黃山賞景不在揚州盧雲每日到書房來除打掃清理外便是無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讀不倦這下有群書博覽自是大樂。他連著幾日都誦讀儒家典籍頗復往日風采。
一日盧雲走到放置道藏諸書的書架隨手挑了幾本出來翻閱。他過去曾研究易理頗具心得但這幾本書多是道家養生之術盧雲秉持儒心儒學從不信這些長生不老的玄學。正要放迴轉念一想:「諸子百家各有所長我以後也許不能再求功名又何必獨獨拘泥於孔孟之道?」當下便翻開道術之書細細研讀起來。
過了幾日盧雲已讀了十餘本養生修道的書其中頗多醫理亦有穴道圖像雖然不甚明了但也慢慢有了些興趣。
這日盧雲又翻到了一本書名曰「練氣論氣」翻閱內容與前書所見大不相同。再看序跋只有短短數句念道:「貧道素知顧侍郎頗好道學於養生諸道極有專精。貧道於武學之中悟出天人妙化、滋養延年的妙方特贈與方家以求印證。武當掌門元清。」
盧雲知道武當山的名頭昔年張三丰真人曾久居山中傳聞活到了兩百餘歲之後羽化成仙。盧雲想道:「既然這書有些來歷又可保養身子我何不也練上一練以後若能少了些傷風咳嗽不也是好?」
言念及此便拿起經書讀了起來。他看了一陣只覺其中文字頗為有趣一時竟爾興緻盎然當下便依法打坐。
盧雲緩緩呼吸照著書上所載的三長一短吐納法將舌頭抵住上顎齒間跟著依照書中心法將氣息存想後腦「玉枕穴」上之後一路存想「天突」、「中極」、「肩井」等處穴道只是一路存想得頭暈腦脹耳鳴眼花卻仍不見絲毫進展盧雲心道:「看來我練功法門不對這幾日不妨再多練習看看。」
反正閑來無事盧雲這幾日就死抓著那本「練氣論氣」只是練來練去身上始終沒什麼異狀倒是屁股經常坐得疼痛不堪這一日拉屎時見到自己屁股上已坐出瘡來盧雲心道:「看來這些道家玄學全是騙人的東西我大可不必浪費光陰。」
自此之後便又開始研讀史書把武當掌門送來的經書扔在一旁。
這日天氣炎熱盧雲讀了一會兒史記實在昏昏欲睡慢慢地打了個瞌睡跟著閉上了眼。
前些日子他都在習練呼吸之道日常之時也常不知不覺地吐納此時半夢半醒之間竟也吐納了起來。
半個時辰后盧雲睡得正沈忽然丹田熱氣一動一股熱流沿著背後盤旋而上跟著緩緩流入泥丸又順著「玉枕」而下一路經「天突」、「中極」、「肩井」、「檀中」等穴道最後返回丹田。盧雲此時正自熟睡只覺那熱流綿綿不絕流過之處全身說不出的受用。
迷迷糊糊間身心爽泰好似飄在雲端忽地有人大叫一聲喝道:「你在幹什麼!」
盧雲大吃一驚醒了過來卻見阿福冷冷地看著他道:「你上工時偷偷睡覺可別給管家看到了。」
盧雲心下一慌正要坐起驀地全身麻摔倒在地阿福也吃了一驚忙將他扶起問道:「怎麼了?腿睡麻了么?」
盧雲想要回話卻連聲音也擠不出來嘴角抽*動好似中邪一般。
阿福又驚又怕忙將他扶起坐下道:「你歇一會兒我先走了。」他怕惹禍上身便匆匆離去把盧雲一人留在房裡。
整整一個時辰盧雲竟都不能動彈好似生了場大病似的。盧雲哪裡知道像阿福這樣忽然驚嚇最是練功者的大忌舉凡武學之士練功時必得安靜無擾若不是盧雲功力淺薄至極照這樣給人驚擾輕則癱瘓重則七孔流血而死下場必定奇慘。
不過這次大難不死卻給盧雲覺出一條練功法門只要意念若有似無便能引出一道暖暖的氣流他察看諸書得知這暖流有個名堂稱為「內息」練武之人便稱之為「內力」。
得此意外之喜盧雲甚是開心更是勤練不綴每回都讓熱熱的內息在體內運轉流動良久方息。他雖然不知這內息有何作用但半月後自覺神清氣爽做起事來氣力也大了些料來定是這內息之功。
這日他正自修鍊內功自言自語道:「若要把真氣引入丹田卻從何處經脈為之方是恰當?我若要打通奇經八脈該要如何吞吐內息?」他習練內力已有數日便開始思索如何自由運使察看諸書卻無一記載只好自行摸索。
正想間忽聽門外一人罵道:「吞你個大頭鬼!小子老爺回來了你還快不出來迎接!」正是管家到了。盧雲嚇了一跳連忙整了衣冠跟著走了出去。
只見一人白面黑須神態閑適正往書房緩步行來看來便是老爺了。
管家躬身道:「見過老爺。」
果然那人便是顧嗣源他看了盧雲一眼似乎微微一奇問道:「這孩子是誰?」
管家道:「祁先生日前返鄉他是來替祁先生位子的。」
顧嗣源點點頭逕自走進書房。
管家忙推了盧雲一把急道:「還不進去?」
盧雲依言走進掩上了門侍立一旁。
顧嗣源走入房中打量房內一陣忽道:「怎麼有人動了我的書么?」只見几上擺了幾本書都是盧雲在讀的。
盧雲暗道:「糟了!老爺回來得急我忘了把書收回去。」
顧嗣源拿起几上的幾本書見都是道家的經典「噫」的一聲說道:「你對道家典藏有研究?」
盧雲道:「小人只是隨手翻閱。」
顧嗣源點了點頭說道:「年青人多讀些經史子論不要盡碰些沖虛之學。」
盧雲冷汗直流忙應道:「是。小人知道了。」
顧嗣源又問了盧雲的姓名來歷盧雲便簡略的說了。顧嗣源不置可否坐了下來道:「研墨。」
盧雲自己寫了一手好字磨墨於他那真如吃飯喝水般的容易。他取出一錠松煙寶墨只見上頭雕龍盤根手藝非凡磨了數下只覺那墨氣直如松香氣若芝蘭端是極品。盧雲以前家中窮苦多在沙地上習字便有錢買墨也是那種十文錢一錠的西貝貨湊和應付著用什麼時候見過這等極品松墨?一時眯起眼來聞著鼻中墨香好似身在天堂一般。
顧嗣源見他神態怪異咳了一聲道:「你在做什麼?」
盧雲趕緊定了定神陪笑道:「沒事沒事。」
顧嗣源搖了搖頭從筆架上取下一枝毛筆正是只「貢品紫毛狼毫」盧雲看得口水直流心中百般艷羨只想把狼毫握在手裡也來揮文舞墨一番。
顧嗣源問道:「紙呢?」
盧雲忙走向書櫃取出「宣和桑紙」鋪在桌上。
顧嗣源皺眉道:「我要寫的是奏章你怎麼拿了桑紙出來?」說著把筆放落親自走到書櫃拿了一紮紙出來上書「貢品宣紙」四字說道:「我若寫的是奏章用的是上等宣紙你可記下了?」
盧雲連聲道:「是、是!」
只見顧嗣源下筆如飛頓書百餘言盧雲見他文筆飄逸書法靈秀確是欽點狀元、兩朝重臣的的風采不由得面露激賞之色。顧嗣源抬頭一看只見盧雲看著自己的文章連連點頭頗為忘形他不禁心中一奇:「這書僮也能懂我的文章么?」但就這麼一想又專心凝志的寫著奏摺。
待顧嗣源寫完已是酉時。足足寫了兩個多時辰。顧嗣源吩咐道:「你留在這兒等墨汁陰乾之後再小心捲起收好。」
盧雲應道:「小人理會得請大人放心。」
如此過了十餘日顧嗣源每隔一天必到書房活動一待便是兩個時辰。盧雲的柴房距書房頗遠他有時便睡在書房中。顧嗣源甚少與他交談把他當作一般書僮盧雲自幼受人輕賤慣了也不以為意。
每日除陪伴顧嗣源讀書外閑來無事時便是修鍊內力。他將吐納次數增減每次時間及吸吐之量都作改變。只是練來練去仍無進展那內息雖能湧出但每回只是上到泥丸而後盤旋而下全然不能隨心所欲但盧雲並不心焦氣餒他將所試之法一一登錄紙上隔日再行修鍊總要摸索出一條運氣法門為止。
又過幾日這日顧嗣源正在房中讀書自娛突然有人來訪卻是名中年文士。盧雲見他形容瀟洒身材略顯消瘦一望即知頗有才情。
顧嗣源正在吟詩見那人站在門口喜道:「啊呀!裴兄你老怎麼有空來?也不叫下人通報一聲?」
那姓裴之人單名一個鄴字型大小修民居士世居揚州昔年曾任朝廷要職現被罷官自在家中開館授徒。他與顧嗣源交情深厚兩人一個丁憂在鄉一個革職罷官都在等北返朝廷之日。顧嗣源念及兩家交情頗有意把獨生愛女許配給裴鄴的兒子只是兩家長輩雖想早早撮合但兩個小冤家互相看不對頭一直毫無進展只看得眾人好不急切。尤其顧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她是裴鄴的表妹自想大力說服這門親事可當此男女情愛之事最是急不得饒她精明幹練卻也毫無辦法。
只見裴顧二人相談甚歡兩人用過茶後顧嗣源問道:「目前朝廷景況如何?我日前上黃山旅遊久不知朝廷大事了。」
裴鄴道:「還不是老樣子?聽說江充開始整肅大理寺的人好幾個老傢伙都辭了只氣得徐鐵頭七竅生煙。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饒人順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子徒孫安插進去。」
顧嗣源搖頭道:「不走不辭還能怎麼?硬給人整垮鬥倒豈不更慘?」
兩人相顧嘆息一時靜默無語。
忽聽裴鄴道:「嘿!別盡說這等事今日我來是來考你一考!」
顧嗣源奇道:「考我一考?咱們兩人這一輩子考的還不夠么?」
裴鄴笑道:「人人都說顧侍郎文才敏捷當朝無雙我只是試試此言是真是假?」
兩人一起哈哈大笑原來裴鄴與顧嗣源並稱「裴顧」詩詞精絕盛名遍傳江南。他這般說顯然只是開個小玩笑別無惡意。
顧嗣源見好友眉宇間有些憂色便問道:「到底有什麼大事不妨說來聽聽吧!」
裴鄴嘆道:「顧老我這次是真的給人難倒了。你倘若不救我一救我那修民館可要關門大吉啦!」
顧嗣源驚道:「怎麼!可是東廠那些人來為難你么?」
裴鄴笑道:「那倒不是。我自隱居后從來不問朝廷之事每天只管教書寫字好不自在東廠的人何必找我麻煩?」
顧嗣源奇道:「不是東廠那又是什麼人了?誰有這麼大的膽子過來惹你?」
裴鄴笑了笑道:「這整我的人不是什麼達官貴人不過是個老乞丐而已。」
顧嗣源驚道:「乞丐?」
裴鄴點了點頭道:「幾天前突然來了個老乞丐進來大吵大鬧說要踢我的館子我幾個門人勸他都說我們不是武館何來踢館過招之事?但那老丐只是不理非要咱們接招不可神態甚是跋扈。」
顧嗣源道:「嗯想來這老丐定是有備而來吧!」
裴鄴苦笑道:「不錯。這老丐往我堂中一坐說他有副對聯是吃飯拉屎時想出來的要在我們這瞧瞧有沒有人能對的出下聯。如果無人對出他就要把我『修民館』欺世盜名的事迹宣傳出去。我那時心想好哇!我裴修民一輩子不知對過多少對聯廟堂之上隨口而答一個鄉間老丐我豈有懼怕之理?」
顧嗣源素知裴鄴之能笑道:「裴兄文才獨步豈有懼理?後來如何?」
裴鄴道:「那老丐當眾揮毫把那上聯寫了下來要我對上。嘿嘿我一看之下……一看之下……」
顧嗣源笑道:「一看之下便把它給解了?」
裴鄴嘆了口氣道:「你這不是損我么?我要是解了這對聯又何必過來找你?那上聯真是絕妙至極我一看之下當場便怔住了。那老丐冷笑一聲說諒我一時片刻也答不出要給我七日時間回答以免說他勝之不武。我與門下弟子細研兩日都參透不出如何才能對的妥貼。又怕應了平仄少了文意又怕應了文理聲韻不合只好來求你了。」
顧嗣源驚道:「這麼厲害!真是豈有此理!」
裴鄴苦笑道:「這老丐已整垮幾十間學堂了連咱們何老翰林的講學堂也無一人對得出來。」
顧嗣源大吃一驚:「連老翰林也不成了!快寫來瞧瞧!」只見裴鄴就著紙上寫了幾字顧嗣源一見臉色立刻大變道:「好!真是不簡單哪!」說著口中念念有詞顯在苦思。
盧雲在一旁也想看那對聯但給裴鄴的身子擋住了盧雲只有空自想像卻見不到上頭的文字。
裴鄴與顧嗣源兩人談了一個多時辰始終對不出一個工整下聯。顧嗣源道:「也罷!連老翰林滿腹經綸都給難倒了我們一時又怎對的出來?先吃飯去喝個兩杯到了晚間再說吧!」
裴鄴苦笑一聲心知顧嗣源恐也對不出這絕妙至極的上聯只好道:「也好吃飯去吧!」說著兩人便走出書房只留下盧雲一人。
盧雲見他二人走遠心道:「是什麼樣的對聯竟能難倒兩位進士出身的大人?」便走近几旁一看霎時只見上聯道:「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
盧雲細細看去驀地暗暗點頭心道:「難怪無人對答的出這上聯真是奇聯。」
這上聯的意思是說:「我飲食間連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過日子呢?」一股窮酸之意赫然透出。盧雲飽讀詩書一眼便看出這幅上聯的厲害之處這上聯之難不在那股酸意而是在上頭的文字工夫。
這上聯分為兩句是為「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那「飲食欠泉」四字看來不成文意但仔細讀去卻覺另有妙用。那「飲」字給拆了開來變為「食」、「欠」二字;依序讀去便成了「飲食欠」三字連環除此之外下頭接的那個「泉」字也有他用分拆為「白」、「水」二字便成了「飲食欠泉白水」六字連環連續讀去便是這幅「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的奇妙上聯。
前頭六字一個接著一個接連不斷述說出主人翁的窮困潦倒看來這老丐定是走投無路心懷不忿這才出了這怪聯為難江南才子。
盧雲微微一笑想道:「這老丐學問淵博可又憤世嫉俗若有機會該當拜見才是。」他低聲將上聯讀了幾遍心中思量半晌忽然心念一動已有計較哈哈大笑道:「難得倒翰林進士可難不倒我盧雲!」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潦倒奔波一路受那世人輕賤嘲笑倒與那老乞丐有些相似之處猛然狂性作心道:「我盧雲若不露個兩手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當下提起筆來便在那上聯之旁寫了他的下聯。
他將毛筆放下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間忽想:「糟了我這下狂態作胡亂寫了這些文字可別讓老爺氣炸了。」
正要想辦法遮掩忽然阿福匆匆走進叫道:「喂!管家有事吩咐叫你過去啊!」
盧雲此時急得滿頭大汗只想抹去自己的字跡便道:「你先等會兒我一會兒馬上過去。」
阿福哼了一聲道:「他急得很你再不過去可別害我挨罵。」
盧雲又急又慌可又不便讓管家久候當下長嘆一聲只得跟阿福出了書房。
待見了管家卻是為了些瑣碎事找他過來盧雲正自心焦只想趕回書房遮掩管家嘮嘮叨叨地吩咐事情他卻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過了小半個時辰終於脫身便急急走回書房。
盧雲心中擔憂低頭走進書房霎時便見顧嗣源與裴鄴兩人面色凝重站在几旁。
盧雲心下愧疚硬著頭皮問道:「老爺可有什麼事?」
只聽顧嗣源大聲道:「可有什麼人到過書房?」
盧雲嚅嚙地道:「小人適才去見管家可是有人趁機而入掉了什麼東西嗎?」他明知顧嗣源定是為了自己胡亂寫就的下聯火卻又不敢承認只好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
顧嗣源不去理他對裴鄴道:「這可怪了分明有人在這寫了這下聯啊!裴兄莫非你公子到了?」
裴鄴搖頭道:「犬子有多少份量我自是清楚的很。這不是他寫的。」
顧嗣源皺起眉頭道:「那會是誰?難道是小女么?且待我去問問。」
他正要移步出房盧雲見不能再瞞便躬身道:「顧老爺、裴老爺這下聯是我寫的小人狂妄無知還乞原侑。」
顧嗣源大聲道:「真是你對的?」
盧雲苦著一張臉連連拱手道:「小人不學無術一時好事打擾了兩位大人的清興還請重重責罰。」
裴鄴上下打量他幾眼嘿嘿一笑搖頭道:「這位小朋友啊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可別冒名頂替哦!」
盧雲聽出他語帶懷疑忍不住一怔說道:「這上聯也沒什麼難的我又何必頂替什麼?」
顧嗣源與裴鄴聽他說話狂了忍不住同哼了一聲。顧嗣源沉著臉道:「你不過是小小書僮怎能這般說話可沒家法了!」
盧雲聽出他們心中的輕視忽地熱血上涌心道:「我盧雲雖只是個書僮小廝但也容不下你們這般輕賤!」登即漲紅了臉大聲道:「兩位老爺在上小人雖不是什麼什麼進士翰林可這上聯也不見得難了不就是『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么?小人對的下聯是『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不知兩位大人意下如何?」
耳聽盧雲把下聯說出兩人心中再無懷疑霎時面面相覷一齊撫掌大笑都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盧雲愣在當場心道:「他們真是在稱讚我么?還是取笑我不自量力?」眼看他兩人神態如此盧雲心中反生害怕之情往後退開一步滿面都是憂慮。
「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
顧嗣源與裴鄴互望一眼兩人低聲默念幾遍神色之間卻是有三分驚嘆七分佩服。
原來那上聯「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中前六字「飲食欠、泉白水」連環不斷盧雲對的下聯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其中「磨」字拆為「麻」、「石」二字「粉」字也拆開為「分」、「米」二字成了「磨石麻、粉分米」六字連環這六字接連不斷正對了上聯的「飲食欠、泉白水」一個接著一個對仗極為工整。
其實這下聯最為巧妙之處不只是文字餘興而已乃是巧妙地回應了上聯的疑問以「分米庶可充饑」的法子回應了那句「白水豈能度日」的疑問。好似盧雲與那老丐對面而坐那老丐仰天嘆道:「我窮困潦倒飲食間連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過日子呢?」盧雲這懷才不遇的書生卻應道:「老兄啊老兄你有什麼好擔憂的呢如果找不到東西吃只要將那麻粉放在石頭上研磨也能找出米屑來充饑啊!」
這上聯自命酸苦下聯卻有貧賤不移的清高以「顏回之志」巧應了「憤世嫉俗」文意巧合對仗工整堪稱絕對。
裴鄴打量著盧雲嘻嘻一笑對著顧嗣源道:「好哇!你這老傢伙幾時收了這樣一個俊秀的好徒弟卻又叫他裝了書僮躲在這戲耍我!」
豈知顧嗣源心中的訝異比之裴鄴更甚他忙道:「裴兄見笑了這孩子真是我的書僮。」
裴鄴啐了一口道:「都到這當口了你卻還來瞞我你還當我是老友么?」
顧嗣源拚命解釋裴鄴卻哪裡肯信眼看盧雲不過是個小小的研墨理書的書僮豈能有如此巧妙的文思?顧嗣源只說得口乾舌燥仍是難以取信於人。
裴鄴見顧嗣源仍是不認便自一笑道:「好啦好啦無論這孩子是誰他終究解了這個上聯幫了我好大一個忙。」說著對盧雲招招手道:「孩子你過來。」
盧雲依言走近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鄴笑道:「難得你幫我這個忙我很承這個情。你可有想要的東西我這就賞給你。」
盧雲微微搖頭道:「小子誤打誤撞如何稱得上功勞請大人萬莫如此了。」
裴鄴見他謙遜有禮氣度非凡哪裡是個書僮比起自己兒子還要像個朝廷文士不由得心下暗贊心中更是喜歡。
他見盧雲堅不居功只好對顧嗣源道:「喂!你想個法子賞點什麼給這孩子。我很承他的情。」
顧嗣源點了點頭道:「這我理會得。」說著朝盧雲望去眼中卻有納悶之意一時也猜不透他的來歷。
裴鄴哈哈大笑拍了拍盧雲的肩頭笑道:「這回多虧這孩子了江南十餘座學堂全給那老丐難倒卻只有我修民館能破解此聯哈哈哈哈明日看我將這老乞丐一軍要他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說著站起身來便要告辭。
顧嗣源見老友心中喜悅面上卻不動聲色他起身相送行到盧雲身旁時見他兀自獃獃站著便吩咐道:「你先留下來我一會兒有話問你。」語氣頗見嚴肅好似對他的來歷有些懷疑。
盧雲面色慘然心道:「慘了我這回擅做主張顧大人一會兒定要生氣這碗飯恐怕端不穩了。」
過不多時只見顧嗣源匆匆回到書房逕自坐了下來盧雲見他面色不善心下更怕動也不敢動上一下。
顧嗣源上下打量盧雲過了半晌忽道:「聽管家說你姓盧單名一個雲字是不是?」
盧雲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躬身道:「管家說得沒錯小人姓盧名雲有辱大人清聽了。」
顧嗣源不置可否又問道:「聽說你是山東人士怎會到揚州來的?」
盧雲心中害怕想道:「現下衙門還在通緝我我可別泄漏了身分。」便咳了一聲道:「我……我家鄉收成不好少了食糧這才一路流落到揚州來。」
盧雲見顧嗣源閉目沉思神色難辨喜怒一時心中更覺忐忑。
過了半晌顧嗣源道:「你過去可曾應試赴考?」
盧雲心下一凜忙道:「不瞞大人我自幼愛讀書沒什麼功名在身。」
顧嗣源見他一問三不知不願明說自己的來歷料知有異便也不再多說想道:「此人來歷甚奇可得好好查訪一番。待我明日先試他一試看他是真有本領還是只有些小聰明。」當下心中盤算口中吩咐道:「時候不早了你先下去歇著吧!我們明日再說。」
第二日清早盧雲又來到書房打掃拂拭后便盤膝坐下運習自己所悟的內功雖然內力運行不能自如但他每次修鍊仍有舒適之感至此已是不練不快。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聽得腳步聲響知是顧嗣源來了盧雲忙開門迎上口中道:「老爺您早。」
顧嗣源走進書房坐了下來他神態嚴肅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盧雲望去只見上頭寫著「論宋之興亡起衰」幾個字。盧雲心中一奇暗道:「顧大人想來是要著書立論了這宋代興衰因果環環相扣實非三言兩語可解。」
顧嗣源忽對盧雲道:「來你坐下。」
盧雲依言坐在一旁心中微覺奇怪只聽顧嗣源道:「這個題目深廣淵博我想考你一考。」
盧雲一怔道:「老爺……這……」
顧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儘力寫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別無他意。」
盧雲呆了半晌心道:「既然老爺叫我寫我寫就是了。」跟著提筆凝思過了一會兒便振筆疾書。顧嗣源看了片刻便走出書房反手帶上了房門。
過了一個時辰顧嗣源走回書房見盧雲獃獃望著窗外他心道:「畢竟不是科班出身知識有限才一個時辰便已才思枯竭。」當即問道:「怎麼不寫了?」
盧雲道:「稟老爺我已經寫完了。」
顧嗣源點了點頭不置可否接過他的文章一看只見盧雲書法蒼勁有力縱橫飛舞不覺一驚暗道:「好雄健的筆意。」
再看文章只見盧雲寫道:「趙宋一朝上接五代亂世下接異族興盛歷遼金元三朝南侵。自來多言宋治文弱語涉嚴苛但吾獨不然。」
顧嗣源心道:「這小子口氣倒不小。」便往下看去。
「宋之亡與其言之亡於武功廢弛不如論其一亡於燕雲二亡於氣數非戰之罪也。
蓋北族強盛武功更勝漢唐。遼金屬國凡六十餘東起高麗西至吐番何也?後晉捐燕雲北國無後憂此一功也。胡人游牧軍民和一此二功也。「
顧嗣源心中暗許又讀了下去:「待得漢人而用漢制軍令一統法出一門此三功也。宋雖有楊業、岳飛一、二名將豈能久抗?令宋仿唐制設節度使效其府兵然無天險又有何功?待南渡雖君怯臣弱恃長江之險北抗蒙古數十年縱觀中外除大宋抗鐵騎余國莫不一戰即降何能論宋治文弱?是以論宋之亡不可不知宋之失燕雲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
顧嗣源越看越是心驚他出這題目原只想看看盧雲文筆料他會駢四驪六地作文章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見地。顧嗣源暗暗點頭對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
盧雲見顧嗣源不一語怕自己的文章不入他的眼忙道:「大人我隨意而寫沒什麼特別處叫您失望了。」只想伸手取迴文章免得遭人譏笑。
哪知顧嗣源卻暗暗想道:「這孩子如此見識實在是一等一的幕賓人才我若讓他埋沒此處天下豈不笑我顧嗣源無識人之明?」
盧雲見他神思不屬一時心中擔憂只躬身低頭不敢稍動。
顧嗣源沉思良久道:「你說從未入考身無功名可是實情?」
盧雲敷衍道:「啟稟老爺小人只讀過幾天書沒敢想過科考卻叫大人見笑了。」
顧嗣源聽他言不由衷又見他眉宇間有股深深的悲憤心中便想:「此人身世似乎頗為奇特待我日後詳查。」心念於此便不再追問只淡淡的道:「你這篇文章寫的很好我為官多年很少見到如此佳作。」他生性高傲平素甚少稱讚於人此時能說出這幾句話來已是對人的最大讚譽了。
盧雲大喜想不到世間還有人喜愛他的文章忙道:「大人謬讚。」心中隱隱對顧嗣源生出知己之感。
顧嗣源望著盧雲心下暗自嘆息想道:「昔年有句古話『生子當如孫仲謀』我顧嗣源雖稱江南才子直至今日方知此意。」一時想起自己年老無子牽動心事不由得嘆了口氣。
盧雲不知他為何感慨不知如何是好。顧嗣源沉默片刻忽道:「我明日要赴江夏你與我同去快去收拾。」
盧雲心中大奇不知顧嗣源此舉是何用意但老爺吩咐焉有不從之理便回房收拾一應行李去了。
第二日顧嗣源帶同盧雲及幾名侍衛乘了大車便要出城。夫人及二姨娘都來送行顧家小姐則到裴鄴家中去遊玩未在府中是以盧雲並未見到。那夫人和藹可親圓圓胖胖的臉形可那二姨娘卻滿臉精明強幹直盯著盧雲打量不知為何老爺要帶這人同去江夏只看得盧雲心下毛。
盧雲從未騎過馬在顧府大門鬧了不少笑話這才爬上馬背。出了城后好在盧雲已練過一些內功手勁已不小過不久亦能駕馭自如。眾侍衛見他學的如此之快莫不吃驚。
行了良久顧嗣源想找人說話解悶掀起車簾對盧雲道:「孩子你在江南有多久了?」
盧雲道:「小人在江南已有半年。」
顧嗣源微笑道:「不知這江南在你眼中如何?」
盧雲回道:「江南風景如畫文人墨客風采非凡。只是生活華奢頗見淫糜。江南之地依小人之見乃是秀雅於外勢利藏中。」
顧嗣源笑道:「秀雅於外勢利藏中那不成了風塵女子嗎?」說著哈哈大笑頗見歡暢。
兩人說說談談顧嗣源聽盧雲所言頗多貧家疾苦頗有仁人俠氣心下甚喜。他幾個好友的兒子多半出身富貴從不知百姓苦楚言談間便少了這份骨氣更喜愛這個孩子的胸懷見地。
當夜眾人同宿客棧顧嗣源便與盧雲秉燭夜談。眾侍衛都甚吃驚不知這個年青人有何特別竟能得顧大人如此的寵愛。
行得數日已到江夏。這江夏古來便是軍事重鎮商業並不繁盛至今仍有駐軍盧雲跟著眾人來到一處軍營只見四處軍旗飛舞兵士來往甚具威勢。大旗上有一個大大的「柳」字幾面較小的旗上卻是個「左」字。
顧嗣源對盧雲道:「我這次到江夏來便是來拜訪這位左從義左總兵。聽說左總兵不日便要調到遼東這幾日若不見上一面以後可就難了。」
原來顧嗣源接到左從義的來信說有要事相邀顧嗣源丁憂在鄉閑來無事便想結交這位總兵大人。
「顧大人何以克當!何以克當!讓您老如此跋涉末將之過啊!」
左從義老遠迎了出來眾人見他身穿金甲容貌威武臉上卻堆滿笑容;按官職名望顧嗣源乃是六部大臣遠非左從義可比只是左從義乃是當今征北大都督柳昂天的愛將顧嗣源對之又自不同。兩人寒暄一陣便走入帳中。
左從義席開二桌他與顧嗣源不甚熟見顧嗣源對盧雲神色親厚又見盧雲舉止不凡器宇軒昂便呵呵笑道:「顧大人你好大的福氣生了那麼俊美的公子出來。」
盧雲正要說明卻聽顧嗣源搖頭道:「唉!不是這樣的這孩子是我的…我的下屬。」
他本想說盧雲是他的書僮但又怕左從義瞧不起他便改稱是他的下屬。
左從義自討沒趣忙陪笑道:「是是大夥多親近親近。」他見盧雲不是顧嗣源的家人年紀又輕便把盧雲安排到下的位子哪知顧嗣源搖了搖頭對左從義道:「這孩子是我的幕賓左大人你讓他坐我身旁。」
左從義連著搞錯顧嗣源的心意不由脹紅了臉只有再換了盧雲的席位。
那邊顧嗣源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自來無子只有一個獨生女這時聽左從義這麼一說登時勾起心事。他眼望盧雲心中嘸然。
酒過三巡顧嗣源問道:「左總兵不知你這次相邀究竟是有何大事?」
左從義點頭道:「素聞大人熟知軍務當今天下文官無人可及末將極是心儀。再來我家長官柳昂天柳大人有件大事想詢問大人必需由末將面告只是我軍務繁重不克離開江夏只好勞動大人移駕了。」
顧嗣源奇道:「我與柳大人僅有數面之緣不知柳大人有何要務要與我商量?」
左從義微笑道:「待大人用過酒飯再談不遲。」
顧嗣源曾居工部侍郎如何不知左從義話外有話當下心中一凜暗暗留上了神。
用過晚膳后兩人便到帥帳中談話。左從義道:「實不相瞞柳侯爺對大人極是推崇多次與末將談及大人都說當朝文官之內只有大人明了軍務我輩武人氣運全繫於大人之手。」
顧嗣源輕輕一咳道:「柳大人過獎了我此時無職在身所能有限不知柳大人何以如此見重?」顧嗣源心知左從義如此說話必有什麼用意一時間實在猜想不透。
卻聽左從義嘿嘿一笑道:「恭喜顧大人了我家長官柳大人已有消息說顧大人明年已可北調京城擔任要職。」
顧嗣源想回京師任職已非一天兩天的事了只是他原任工部侍郎舊職早已給人接去一直擔憂返京後有無職缺。此時聽左從義這麼一說不禁大喜說道:「這倒出了我意料之外只不知在下所調職缺卻是何職?左總兵可曾知曉?」
左從義哈哈一笑道:「恭喜大人。大人即將調任兵部尚書接替原本李大人的缺。」
顧嗣源從未聽聞這等消息此時不禁一顫猛地站起身來驚道:「左大人此言是真?」
左從義道:「千真萬確假不了!」
顧嗣源心下起疑他並未請人在朝中活動卻為何有這等重大缺職等著自己實在是難以明了。
左從義知道他的心意說道:「大人這次調任難得的是皇上欽點的。這次李大人告老還鄉空出了這麼大的一個缺出來滿朝文武莫不眼紅不論是江充還是劉敬誰都是再三請上奏章推舉人選。豈知皇上龍心所屬卻是你顧侍郎一人這下誰都沒法子了。」
顧嗣源臉上老淚縱橫霎時便向北方拜了下去垂淚道:「臣顧嗣源謝主隆恩臣必竭心儘力不敢有怠。」
左從義笑吟吟的看著他卻不說話。
這下顧嗣源心中恍然已知左從義為何邀他前來了他緩緩站起身來道:「倘若這次調職之事成真煩請左總兵轉告柳大人老朽雖然不才卻也不至與朝廷奸黨為伍請他不必擔憂。」
原來當今朝廷歷經多年鬥爭此時只剩下三派按察使江充是一派東廠劉敬又是一派這兩派實力強大拉攏大臣無所不用其極。另有一派較小十餘年來苦撐不倒即使江充、劉敬想合力扳倒卻也無法如願。這派全以武人為主腦便是「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想來柳昂天得知顧嗣源北返京城的消息便命人先行一步結交以免兵部大臣為人所趁反來制肘自己。
左從義哈哈大笑說道:「大人快人快語我這廂先謝過了。柳侯爺希望大人能赴北京一敘不知意下如何?」言語之間果是希望顧柳二人多加親近。
顧嗣源雖對柳昂天較有好感但自己一來不喜與武人為伍二來他若入了柳系只怕江充、劉敬會對他不利一時沉吟未決。
左從義也是個老江湖了自知他初聞大事舉棋難定便道:「顧大人此間大計你知我知。我家柳將軍隨時歡迎大人過訪。」
顧嗣源輕輕地點了點頭道:「左總兵切莫煩憂年後若有閑暇老朽自當北上屆時再說吧!」
左從義笑道:「大人快人快語到時還請不吝玉趾到咱們侯爺府盤桓則個。」
第二日左從義與顧嗣源不再談論機密大事便招待眾人遊歷江夏。
眾人行出數裡外左從義指著長江道:「這江夏古來有一名人鎮守不可不知。」
顧嗣源點頭道:「是了那便是東吳水軍大都督名滿天下的周瑜。」
眾人都是一聲驚呼原來周瑜與江夏有此淵源。
一行人觀看古迹左從義忽道:「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可見他還是不如孔明遠甚。」眾人都稱是。
卻聽一人哈哈大笑道:「這是後世杜撰之辭左總兵位居高位豈能妄言?」
左從義心中有氣定睛一看卻是顧嗣源的下屬盧雲。他已知此人並非顧嗣源的家人言語便不客氣冷冷的道:「諸葛武侯向有神機妙算之稱八陣圖擋下江東6遜百萬大軍輔佐先主匡複漢室實在了不起。你黃口孺子也敢大議論嗎?」
左從義口氣嚴峻已有教訓意味。
顧嗣源正想趁機試探盧雲當下默不作聲看他如何應對。
盧雲笑道:「左總兵諸葛孔明自有他的真才實學可是他與周郎兩人向無仇怨不知孔明何以遠勝周郎?」
左從義冷笑道:「便是三歲小孩也知道孔明三氣周公謹赤壁借東風大破曹操。你連這種事都沒聽過也敢當別人府中的幕賓?豈不笑掉人家大牙了!」
左從義是四川人生平最愛孔明又加肚量略嫌不廣雖然為人正直但卻頗愛計較一些小事。這時他存心要讓盧雲下不了台言語甚是尖利。
哪知盧雲只笑了笑也不生氣道:「大人這些事想必是聽說書先生說的了。」
左從義不常讀書這時臉上一紅支支吾吾地道:「說書先生說的難道有錯?小子你不要信口開河!」
盧雲微笑道:「適才聽總兵所言孔明有八陣圖可以退6遜百萬軍可是有此事?」
左從義大聲道:「當然有!不然大家怎麼會傳誦多年?」
盧雲微微一笑道:「倘若此事是真卻不知蜀漢又是為何亡國了?當年若是孔明擺了一個八陣圖在漢中鍾會、鄧艾又何能偷襲成都?倒要請教左總兵。」
左從義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盧雲又道:「世人都說孔明在赤壁一役中大有功績甚且蓋過周郎。此論未免太過恐是小說家言不足以信否則以宋代大文豪蘇適之能豈會在他的『念奴嬌』中忘卻了孔明之功獨獨提周瑜一人事迹?」
說罷隨口撿了幾句蘇東坡的「念奴嬌」吟道:「遙想公謹當年…雄姿英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這番話只聽的眾人紛紛點頭顧嗣源微笑頜。
盧雲又道:「孔明與周郎各有所能誰也蓋不了誰。左總兵獨愛孔明並無不可。但總兵身居高位言語動見觀瞻豈可道聽途說?若被有心人聽見只怕會背後訕譏吧!」
左從義見他見識深刻暗道:「***區區一個小鬼也有這種能耐顧大人看來真能用人難怪皇上要欽定他為兵部尚書。」但這話不便當面說只得道:「小兄弟見聞廣博我這番受益不淺。」
顧嗣源見盧雲替他大大的露臉心中甚是得意。身邊幾名隨身侍衛見盧雲居然教堂堂總兵大人心服口服也感詫異。
眾人在江夏停留一夜次日便起程返回揚州。這時閑來無事眾人便改走水路回鄉。
水上行舟減去了不少勞苦一夜月白風清盧雲思念故鄉忽地難以入眠便走出艙外時值深秋夜風吹來甚是涼爽盧雲抬頭看天只見一輪明月高掛遠處天邊繁星閃動不禁胸懷大暢正想坐在甲板上賞景忽見顧嗣源獨坐船頭盧雲深怕打擾急忙進艙相避。
卻聽顧嗣源叫道:「船頭風景極佳你來陪陪我。」
盧雲心道:「還是給顧伯伯瞧見了。」只得走了過去垂手躬身自站顧嗣源身後。
四下寧靜一片只聞嘩嘩輕響江水輕輕拍打船身良久良久顧嗣源都是一動不動盧雲正想說話忽聽顧嗣源一嘆仰天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盧雲讀書甚廣自知顧嗣源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只不知他為何苦嘆當下留上了神。
顧嗣源緩緩轉頭看向盧雲道:「你年紀雖輕學問卻頗淵博可知曹操作這詞的心境么?」
盧雲道:「據說孟德以這『短歌行』向天下群賢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之心而無謀篡之意。」
顧嗣源點了點頭道:「是啊!當今朝中也不知多少大臣想學那周公。人人自比賢能可那忠奸卻有誰知啊!」
盧雲聽出他話中蘊有深意一時只連連點頭不敢多問。
顧嗣源看著江中月影道:「我顧嗣源一生功名早年點過狀元官至侍郎算來富貴榮華已無遺憾可其實簧夜自思總覺有個心愿未了唉………」
盧雲見他言詞中頗多喟然不知何事憂傷?便問道:「不知大人有何心愿?」
顧嗣源凝視江水嘆道:「我一生無子承接香火只有愛女一人本想到了晚年心也淡了但誰知這半年來我…我常在想有個兒子該有多好?」說著轉頭望向盧雲眼眶竟有些濕潤。
盧雲心下一凜顫聲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顧嗣源輕輕撫摸盧雲的頭頂嘆道:「雲兒啊我……我若有個似你般才學的兒子此生雖死無憾了……」
盧雲「啊」地一聲這才明白顧嗣源有意收自己為義子倘如自己移宗換姓他日名聲遠揚金榜題名莫不指日可待盧雲感激無比大聲道:「盧雲出身貧困飄泊四方難得遇上如大人一般的慈祥長者實乃小人終生之福。」當即雙膝跪倒向顧嗣源拜了下去。
顧嗣源大喜道:「孩子你……你……願意認我為父么?」想起日後能有盧雲這般聰明伶俐的兒子相伴心中萬般喜悅眼眶忍不住紅了。
盧雲跪倒在地低聲道:「盧雲孤苦無依流落江南儘管身無長物但念及父母養育之恩盧雲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
顧嗣源本以為他已要拜自己為父此時又聽他如此說話不禁一愣道:「你……你這句話是……」
顧嗣源正自猜想不透忽見盧雲向自己拜了下去道:「蒙大人見重厚愛但盧雲至死不敢移姓求大人原諒。」口氣雖軟神態雖恭但言辭斬釘截鐵竟是回絕了顧嗣源的一番好意。
顧嗣源一聽之下全身涼了半截萬萬想不到這盧雲竟會推卻自己這番心意他既感傷心復又失望忍不住輕嘆一聲自轉過頭獃獃望著大江良久不語。
盧雲跪在地下見他神色凝重忙道:「小人言語有失罪該萬死還請老爺重重責罰!」
顧嗣源微微一嘆搖了搖頭伸手扶起盧雲嘆道:「好孩子快別這麼說了起來說話吧。」他看著盧雲英挺的臉龐替他理了一下衣襟神態竟是愛憐無限輕聲道:「好孩子看你這麼有骨氣顧伯伯也很高興。」只是想起自己終身註定無子不由得流下淚來。
盧雲本以為顧嗣源只是一時興起這才起意收自己為子待見他臉上老淚縱橫不由得心頭大震想道:「他……他是真心對我好啊!」
盧雲年紀雖輕但飽受患難世人的涼薄輕賤他是受的太多了不論少年在寺中苦讀抑或入省會考後淪為店小二從未見過有人為自己掉過一滴淚眼看顧嗣源待己如此盧雲心中大為感動顫聲道:「老爺我……我……」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又拜了下去。
顧嗣源見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歡喜忙伸手扶住盧雲道:「孩子快別這樣了咱們有緣相會又何必在乎一個姓氏?顧伯伯喜歡你這身才華等顧伯伯接任兵部尚書後你就來做我門下的幕賓吧!」
盧雲淚水滑落哽咽道:「大人我……我盧雲受您如此見重日後何以回報?」
顧嗣源撫摸盧雲的頭低聲道:「傻孩子只要你能揮這一身的才學那便是最大的回報了。」言語之中滿是真心關愛。盧雲撲倒在地放聲大哭。
夜深幽靜江水緩緩起伏兩人各有傷感經歷了這夜深談后這一老一少各得知己之感從此再無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