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三合一
等到一批錄像大致掃完,已經是晚上7點多了。
燕綏之和顧晏在公證人的公證下取好所有錄像視頻證據,又複製了一份留在自己手裡,然後依照流程把新證據都提交了上去。
如果是普通人,辦完事到了這個點了,總會一起吃個晚飯。然而朱利安·高爾是公證人,按照聯盟現有的規定,他們並不適合一起用餐。
這也是相互默認的規矩。
「行了,那我就回去了。」朱利安·高爾跟兩人告別,徑自離開了。
「你餓了沒?」燕綏之看了看時間,在雙月街邊掃了一眼,研究有什麼可吃的。
顧晏瞥了他一眼:「不餓。」
燕綏之「嘖」了一聲,「那看來你的胃已經餓麻了,咱們吃點兒什麼?」
顧晏:「……」
兩人說話間,燕綏之發現揪著他衣角站著羅希·達勒正看著不遠處。
「你在看什麼?」燕綏之彎腰問了她一句。
羅希朝他身後縮了縮,又仰臉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咕噥道:「認識的。」
說著她手指朝某個方向戳了戳。
「她說什麼?」
燕綏之剛直起身就聽見顧晏問了這麼一句。
他的嗓音很低沉,冷不丁在耳邊響起來,弄得人耳根痒痒的。
燕綏之幾不可察地偏了一下頭,這才沖不遠處一抬下巴:「沒什麼,她說看見了認識的人。」
就見羅希所指的雙月街頭、老區巷子口,一輛出租正停在那邊,兩個人正在車門邊交談。其中一個是略有些發福的中年男人,扶著車門,似乎剛從駕駛座里出來。
另一個燕綏之他們也認識,是那天開車送羅希去醫院的費克斯。
這一幕看著有些眼熟。
燕綏之突然想起來,第一天來雙月街的時候,載他的黑車司機就是在那邊把他放下來,然後撥著通訊找人接班。
只是沒想到居然這麼巧,找的人就是費克斯?
燕綏之又瞥了一眼車牌號:EM1033。
同樣眼熟,應該差不離了。
不過上一回司機跟費克斯聯絡的時候語氣就不怎麼樣,這回看臉色兩人似乎也不那麼愉快。
這種氛圍就沒必要去打招呼了,況且不論是燕綏之還是顧晏,都不是什麼熱絡的人。於是他們只是瞥了一眼,便帶著羅希朝反方向走去。
按照南十字律所的規定,出庭大律師帶著實習生出差,食宿是全包的。當然,實習生自己非要請別人吃飯不算在內。
但是人家規定上原句是「一日三餐」,像燕綏之這樣一天五餐的,稍微摳門兒點的律師心都痛。
好在顧晏一點兒不摳門兒。
於是他帶著燕綏之和羅希去了一家特別特別貴的……素食餐廳。
「……」
燕綏之心很痛。
這個素食餐廳也不是全素食,只是主打素食。
顧晏點了一桌子草,中間夾了一份甜蝦和一份帝王蟹凍。燕綏之以前對顧晏的了解不算特別深,不至於連他吃東西的口味都一清二楚,但是他印象里顧晏對這種生食是沒什麼熱情的。
這裡甜蝦的分量很少,大碟上面擱著三個袖珍小碟,每個小碟上只有一隻甜蝦凹造型。蟹凍更是只有小小兩塊。
顧晏把這兩份食物擱在了羅希面前,而羅希坐在燕綏之旁邊,這兩碟就一直在燕綏之眼皮子底下晃蕩。
於是燕綏之合理懷疑,這混蛋東西點這兩樣就是故意給他看的,因為他挺喜歡吃。
燕教授心更痛了。
一頓飯吃得他如喪考妣,到最後他抱著胳膊靠在椅子上欣賞了一下那份晶瑩剔透的甜蝦,覺得草味越發清苦。
羅希吃了一隻蝦似乎很喜歡,當即把碟子往燕綏之面前推了推,小動物似的一臉期待:「你吃。」
燕大教授裝了一下大尾巴狼,風度翩翩地笑了:「謝謝,不過我已經很飽了。」
羅希「哦」了一聲,又把盤子朝顧晏面前推:「你吃。」
燕綏之:「……」丫頭你都不堅持一下?
顧晏對羅希道:「謝謝,不過這是點給你的,我們不用。」
羅希摸了摸肚皮:「可是我也飽了。」
說完她乾脆把甜蝦分了,一隻小碟放在燕綏之面前,一隻小碟放在顧晏面前,然後自顧自低著頭數起了口袋裡的糖。小孩說話總是這麼有一搭沒一搭的,一會兒的功夫就已經自己玩起來了,確實沒了繼續吃的意思。
燕綏之低頭撥了撥那個小碟,沖顧晏道:「盛情難卻,而且我確實有必要吃一隻甜蝦。」
顧晏:「必要在哪裡?」
燕綏之指了指自己的臉,「看見沒?跟草一個色了,吃點別的顏色中和一下。」
顧晏八風不動:「甜蝦是透明的,沒這個作用。」
燕綏之:「我怎麼會教……」
顧晏抬起眼。
燕綏之:「叫你這種人老師。」
顧晏看了過來。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怪,似乎是想說些什麼。
「行吧,那我要一份熟蝦。」為了蓋過自己剛才的禿嚕嘴,燕綏之讓開顧晏的目光隨口補了一句岔開話題。
餘光里,顧晏又看了他一會兒,最終什麼也沒說,也不知是被噎的還是怎麼的。
顧大律師收回目光后,在自己的指環智能機上抹了一下,點了個音頻出來。
緊接著,燕綏之自己的聲音從他尾戒似的智能機里緩緩放了出來:「我就繼續乖乖吃草,行了吧?」
燕綏之:「???」
這是他之前吃羊排說的話,萬萬沒想到,居然被顧晏錄了下來!得多棒槌的人才能幹出這種事?
燕綏之:「沒記錯的話,我說的是明天開始就乖乖吃草,現在還是今天。」
顧晏:「證據?」
燕綏之:「……」
好,你翅膀硬了你厲害。
一頓飯,燕大教授被餵了草又灌了氣,可以說非常豐盛。
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將近九點了,羅希兜著一口袋的外帶食物還有一把藍盈盈的糖,獻寶似的回了房間。
「路燈的事先別急著問。」燕綏之道,「晚上先把監控錄像仔細地翻一遍。」
顧晏「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麼,就進了自己房間。
……
燕綏之回房間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放鬆一下。
他腿上的傷口依然很大,看起來有些嚇人,但實際上已經好很多了。顧晏之前不讓他出門也是有原因的,一是傷口被布料摩擦還是會疼,久了會影響癒合。二是酒城這一帶的季節幾乎跟德卡馬同步,也是冬天。帶著創口在外面凍著,很容易把傷口凍壞,那就有得受罪了。
不過這晚燕綏之主要還是在室內活動,來回都攔了車,實際也沒走多少路,所以傷口只是有點兒微微的刺痛,並沒有那麼令人難以忍受。
至少對燕綏之來說,這點兒刺痛就跟不存在一樣。
熱水澡泡得人身心舒坦,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洗完出來,他腿上的傷口還發著熱。
他照著醫囑又塗了一層藥膏,用那個醫生給他的紗布不松不緊地裹了一層。
房間里溫度合適,他頭髮也懶得吹,瘦長的手指耙梳了兩下,就接了杯溫水坐到了落地窗邊的扶手椅里。
落地窗外面是酒城昏暗的民居,像一個個巢穴趴在漫無邊際的地面上,星星點點地亮著黃白的燈光。光點很稀疏,顯出一種孤獨的溫意。
燕綏之喝了一口溫水,看著窗外微微出神,沐后沾著水汽的眼睫格外黑,半遮著眼,讓人很難看清他在想些什麼,帶著什麼情緒。
嗡——
手指上的智能機突然震了一下。
燕綏之擱下玻璃杯,調出屏幕。
又是一條新消息,消息來源不陌生,是南十字律所的辦公號——
您所提交的卷宗外借申請出現問題,暫不予通過。
處理人還是老熟人,菲茲小姐。
燕綏之想了想,起身去了隔壁敲了門。
顧晏來開門的時候,襯衫扣子剛鬆了一半,骨節分明的手指還屈纏在領口。他正跟人連著通訊。可能是因為房間隔音不錯的關係,他連耳扣都懶得戴,聲音是放出來的。
於是燕綏之剛進門,就被菲茲小姐的聲音撲了一臉:「有好幾個1級案件在裡面,怎麼可能隨隨便便讓實習生外借,別開玩笑了。你以前不是最反對把重要卷宗到處亂傳的嗎,顧。你怎麼收個實習生就變啦?雖然那位學生是很討人喜歡沒錯,如果我是他老師我也想給他創造最好最方便的學習條件,但是規定就是規定,不能看著臉改。」
顧晏:「……」
燕綏之:「……」
菲茲小姐這一段話里隨便拎一句出來都是槽點,搞得房間內的兩個人癱著臉對視了好幾秒,說不清楚誰更尷尬。
事實證明菲茲小姐最尷尬——
燕綏之適當地「咳」了一聲,以示自己的存在。
菲茲倒抽一口氣,「哎呀」叫了一聲,「阮?」
燕綏之道:「是我,菲茲小姐。」
菲茲:「顧,你……」
「他剛進門。」顧晏說著,手指放開了領口。
燕綏之瞥了一眼,發現他居然又把剛解開的扣子重新繫上了一顆。
以前燕綏之就發現了,只要有其他人在場,顧晏永遠是一絲不苟的嚴謹模樣,從不會顯露特別私人的一面。
「那你都聽見啦?」菲茲也是爽快,尷尬了幾秒就直接問出來。
燕綏之笑了一下,「聽見你誇我討人喜歡,謝謝。」
這麼一說菲茲倒不尷尬了,當即笑著道:「這是實話,不用謝。不過規定在那裡,我確實很為難。」
顧晏對她所說的規定倒是略有些訝異,「我代他遞交申請也不行?」
菲茲無奈地嘆了口氣,活像老了四十歲:「所以說你們這幫大律師偶爾也看一下守則啊,雖然平時用不著,但那也不是個擺設。像這種涉及到1級案子的卷宗外借申請,按照規定還得往上面報呢,一堆手續。」
顧晏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什麼。
菲茲語速卻快得像蹦豆子:「不過我知道你們有多嫌棄那些手續,所以沒把這次的申請報上去。」
顧晏的眉心又鬆了開來,「好的,那就先這樣吧,等回律所再讓他整理,只是時間會很緊。」
菲茲一點兒對懷疑外借的動機,「你們不要把這些實習生逼得那麼緊,這幾年律師協會整理出來的過勞死名單已經長得嚇人了,別讓它蔓延到實習生身上。」
「不過——」她想了想又道,「好像確實有點緊,你們哪天回來?我估計得再有個三兩天?回來之後很快就到實習生初期考核了,既要整理卷宗又要準備考核,太難為人了,要不卷宗先放放?」
「不行。」
「不好吧。」
顧晏和燕綏之幾乎同時開了口。
菲茲:「……阮你別跟著湊熱鬧,給自己留條活路。我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兩個一起弄你會哭的,有卷宗分心,考核肯定過不了。更可怕的是,你看看站在你旁邊的顧。對,看著他。這位顧律師是每年初期考核給分最嚴格最可怕的,別人還有老師護著,你沒有,醒醒。」
燕綏之要笑不笑地說:「醒著呢。」
菲茲:「醒著就好。」
顧晏:「……」
他算是看出來了,就不能讓燕綏之和菲茲這樣的碰上,一唱一和令人頭疼。
燕綏之動了動手指,轉頭問顧晏:「顧老師,請問初期考核你會護著點你的實習生么?」
顧晏一臉冷漠:「你認為呢?最多50。」
燕綏之笑著點了點頭,「好。」
說完他抹了一下自己的指環智能機,一段音頻重現出來——
「顧老師,請問初期考核你會護著點你的實習生么?」
「你認為呢?最多50。」
燕綏之晃了晃自己的手指頭,「高不過50算黑幕,這是證據。」
菲茲那通訊那邊笑厥過去了,「阮,幹得好。」
顧晏:「……」
切斷了菲茲的通訊后,吵吵嚷嚷的房間一下子安靜下來。
對比過於強烈,以至於燕綏之覺得有點兒過於安靜了,他正想張口說點什麼,卻被顧晏搶了先。
「找我有事?」
燕綏之這才想起過來的本意,他晃了晃智能機:「剛才收到了申請沒通過的通知,本來想來跟你說一聲,現在沒必要了。你是準備洗澡睡覺了?那我先回去了。」
他說著開了門,一邊往外走一邊很隨意地擺了擺手,「明天見。」
身後的顧晏似乎想說什麼,「你……」
燕綏之一愣,轉頭看向他:「還有什麼事?」
顧晏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沉聲道:「算了沒事,卷宗等回去再整理吧,你洗澡是不是沒避開傷口?」
燕綏之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腿,透過浴袍下擺可以看到靠近腳踝的紗布邊緣皮膚有些發紅。
「……」
他還確實沒避開……
燕大教授被抓包的第一反應就是拉住了門把手,嘭地一下果斷把門關上了。
等他回到自己房間,重新在落地窗邊坐下,端著玻璃杯喝到一口涼透了的水,才突然有些哭笑不得:傷口長我腿上,我心虛個什麼勁……
燕綏之一個人鬼混多年,因為地位聲望的關係沒人管他也沒人敢管,冷不丁來一個人這麼盯著他,感覺還挺新奇。
他喝完那杯涼了的水,把今天從幾家店裡弄來的錄像復件調了出來。
這東西倒是他和顧晏一人一份,顧晏在光腦里,他的在智能機里。
他把耳扣和電子筆拿出來,新建了幾張紙頁,開始從頭到尾細看那些錄像。之前在店裡因為時間有限,只看了幾個重要的節點,現在時間充裕,足夠他把那案子前後幾天的錄像都看一遍。
大半時間,他都用的是幾倍速播放,在看到一些特定的時間特定的人時,會放慢錄像,在新建的紙頁上記點東西。
他記東西很跳躍,不是一字一句規規矩矩地寫全。
往往是寫一個時間點,旁邊簡寫兩三個字詞,有時候不同的時間節點不同的字詞之間,還會被他大筆劃兩道弧線連上。
大半錄像看下來,紙頁上的字並不多,分佈在紙張的不同位置,長長短短的弧線把它們勾連起來,乍一看居然不亂,甚至還頗有點兒藝術性。
但是細看……除了他自己,沒別人能看懂。
錄像中的這片棚戶區,生活跟雙月街全然不同。
這裡面的燈光總是昏暗的,即便是白天,也因為巷道狹窄房屋擁擠而顯得陰沉沉的,影子總是多於光。這裡藏污納垢,總給人一種混亂無序的感覺,可又夾著一些規律的重複。
燕綏之前半頁紙上所記的大多是這些東西——
比如每天早上9點、晚上7點左右,住在約書亞家斜對面的女人會出門扔垃圾。垃圾處理箱旁的機器孔洞里會散一些熱氣,所以常會有一位醉鬼靠著這點熱源過夜。於是有7天時間,這個女人扔完垃圾都會跟醉鬼發生爭吵,一吵就是十分鐘。
而那位醉鬼一般會在爭吵之後慢慢清醒過來,在周圍晃一圈,然後揉著腦袋往家走,他住在吉蒂·貝爾家后側方的小屋裡。
比如每天中午、晚上兩個飯點,那個中年發福的黑車司機會在巷子外的路口停下車,然後把出租交接給費克斯。費克斯總會把車開進巷子里,去吃個飯或是抽一根煙,歇半個小時,再把車從巷子另一頭開出去。
他接替司機的時間一般不超過一個半小時,就會單獨回來,有時候會在家呆很久,有時候不一會兒又叼著煙出去了。
燕綏之看到這裡的時候,原本想起身去隔壁跟顧晏討論一句。他都站起來了,又覺得腿上傷口有點脹痛,太麻煩,乾脆用智能機給顧晏去了一條消息:
-明天去找一下那個費克斯吧。
顧晏的消息很快回了過來:
-在看錄像?
-嗯。那輛車停的位置角度不錯,去問問他裝沒裝行車記錄儀,裝的是哪種,能不能拍鎖車后的。
-別抱太大希望。
-萬一咱們運氣不錯呢。
燕綏之發完這條,想了想又搖頭補了一條:
-我運氣似乎不怎麼樣,這得看你。
這回顧晏不知幹什麼去了,很久沒動靜。
又過了半天,他終於回了一條:
-嗯。
嗯個屁。
客氣一下都不會。
燕綏之沒好氣地把消息界面關了,繼續看起了錄像。
他紙頁後半段所記的大多圍繞著約書亞·達勒——
比如約書亞·達勒每天早上6點多出門,十有八九會跟吉蒂·貝爾家的切斯特碰上,冤家路窄,要麼一人走在巷子一邊,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偶爾說上兩句總會嗆起聲來,一副要干架的模樣。
每天中午11點,羅希小姑娘就會拖著一個方凳,坐在屋門口充當石獅子。
11點半左右,切斯特會回家。
神奇的是,他跟約書亞·達勒水火不容,卻似乎對羅希不錯。有兩回經過的時候,還給了羅希東西,似乎是小禮物什麼的。還有一回那個醉鬼在羅希附近轉悠,切斯特一直在牆邊威懾似的站著,直到醉鬼走遠了他才回家。
而約書亞·達勒一般到12點左右才回。回來后羅希就會乖乖拖著方凳跟他一起進門。
切斯特吃完午飯就會離開,但是約書亞·達勒下午的動向卻並不固定,有時候2、3點才離開,有時候早早走了到6、7點才回。
切斯特倒是固定晚上8點左右到家。
案子發生后的巷子倒是安靜很多。沒了約書亞和羅希的身影,就連切斯特也大多呆在醫院,只有入夜才會回來。
就連那個醉鬼都消停了幾天沒跌跌撞撞地睡在垃圾桶邊,有兩天甚至大早上在巷子里慢跑兜圈,拉著途經的好幾個人都聊了天,甚至包括那個倒垃圾的女人。
費克斯的出租倒是依然在在那兩個時段停過來,再開走。
燕綏之把錄像當中幾點又反覆看了幾遍,便開始靠著椅子看自己寫好的那幾頁紙,在幾個人身上勾了個圈。他又結合之前看過的案件資料,來回做了仔細的對比……
對於以前的他來說,工作需要的關係,忙起來的時候這樣過完一夜很正常,有時候會中間小睡一會兒,醒了再喝杯咖啡提個神。他每天會保證半個小時的鍛煉量,所以身體算不上太好,但也還能負荷。很少會有看著案子,不知不覺睡過去的情況。
但是今天卻是個例外。
他真的不太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困的,什麼時候挪了位置。總之等他眯著眼半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睡在了床上,被子只搭了一角。
之前不清醒的時候他覺得很熱,燒得難受,這會兒突然醒了又莫名很冷,而且頭腦依然昏沉。
顧晏找酒店的人強行刷開房門時,燕綏之正裹著白色的被子睡得很不踏實。
他的眉頭皺得很緊,聽見有人進門的動靜后,下意識把臉往枕頭裡又埋了幾分,不動了。
過了兩秒,他又眯著眼眨了眨,強撐著不清醒的意識悶悶地問:「誰?出去……」
語氣非常不耐煩,跟平日裡帶著笑的感覺相差甚遠。
而且那嗓音又啞又低,聽著就感覺燒得不清。
顧晏大步走到床邊,伸手去貼了一下燕綏之的額頭。大概是他的手有些涼,冰得燕綏之眉心皺得更緊了,人倒是略微清醒了一些。
「……你怎麼進來了?」燕綏之適應了好一會兒,才半睜開眼,咕噥了一句。
額頭都燒得燙手了,還有瞪人的力氣。
只不過剛瞪完就又閉了起來,迷迷糊糊又要睡過去了。
可能是他燒得難受,而顧晏的手掌涼涼的很舒服,所以在顧晏準備收回手時,他閉著眼朝前壓了下額頭,那動作極小,卻有點像主動朝顧晏手裡埋的意思。
以至於顧晏手抽到一半又停了一會兒。
「怎麼樣?」跟上來開門的,是前台那個滿耳銀釘的年輕人。
兩分鐘前,顧晏跟他要副卡開門的時候,他心裡就咯噔一下,差點兒把嘴裡嚼著的口香糖吞下去,硬是抻長了脖子才把它留在喉嚨口。
匆匆忙忙趕上來的時候,他那心臟就跟下水的□□似的,噗通個沒完。
小毛小病也就算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這酒店生意基本就交代了。
「發燒。」顧晏收回了貼著額頭的手,略微猶豫了一下,把燕綏之下半截被子掀開一角。
他看了眼又重新捂上,轉頭問銀釘:「有消炎藥么?」
銀釘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臉色頓時變得特別精彩。他緩了緩,才摸著脖子道:「有,那什麼消炎藥退燒藥都有,等著啊。」
說完,他就眉飛色舞地跑出了房間。
「……」
顧晏覺得這人八成有病。
被這兩人的聲音一吵,燕綏之又蹙著眉眯起了眼。他這次微微抬了頭,盯著顧晏看了好一會兒,又倒回枕頭上含糊道:「非法侵入住宅啊顧晏,讓出去還不出去,三年以下……」
顧晏:「……」
還能認得人,記得法條,不錯了,就是好像沒搞清楚自己身在哪裡。
他由著燕綏之又睡過去,沒再吵他,徑自去接了一杯溫水擱在床頭柜上。
銀釘再上來的時候抱了個醫藥箱,箱子里堆著七八種消炎藥和十來種退燒藥,還有兩支家用消炎針劑,活像個人形販賣機,「酒城這邊的葯按理說跟你們那邊差不多,但是產地可能有點差別,也不知道有沒有你們吃得慣的。」
顧晏在裡面挑了兩盒副作用比較小的,又拿了一支針劑,「謝謝。」
「還有需要我幫忙的嗎?」銀釘問了一句,「我以前學過兩年護理,至少打針劑沒問題。」
其實這種家用針劑操作很方便,就算沒有護理知識也一樣能打。不過顧晏還是讓他幫了一把。
把燕綏之被燙傷的小腿和腳踝露出來的時候,銀釘才知道自己之前誤會大了。他扭頭咳了一聲,又低頭看了眼那明顯發炎的傷口,道:「這可真夠受罪的。」
銀釘拆了針劑包裝,在燕綏之腿邊比劃了兩下,「這位還真是不把自己的腿當腿啊,幫我按一下他的膝蓋,我怕過會兒他半夢不醒一縮腿,再把針頭撅進去。」
……
燕綏之真正意義上清醒就是這時候。
畢竟被人冷不丁握著膝蓋和后彎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他本能地收了一下腿,然後一臉不耐煩地撐坐起上身。結果就跟按著他的顧晏來了個眼對眼。
「居然醒啦?」銀釘及時出聲,沖他晃了晃手裡的針,「你這炎發的啊……過會兒得沿著傷口打幾針,可能有點兒疼。呃……實際上可能非常疼,你忍著點兒。」
燕綏之垂下眼睫,懶懶地「嗯」了一聲。
這種消炎針銀釘自己也打過,一針下去鬼哭狼嚎,不開玩笑。幾針打完他門口就圍了一圈來圍觀的人。
誰知他按著這位客人的傷口打了一圈下來,除了能感覺到對方肌肉繃緊了幾下,就在沒別的反應了。
「不疼嗎?」銀釘把一次性針頭收進處理箱。
燕綏之很敷衍,「還行吧。」
顧晏握著他膝彎的手鬆了開來,燕綏之也跟著悄悄鬆了口氣。直到感覺肩背有點兒酸,他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的肩背筋骨肌肉一直綳著。
銀釘把葯抹在紗布上,顧晏接了過來。
燕綏之動了動腿,「剛才睡迷糊了幫我弄也就算了,現在既然醒了,還是我自己來吧。」
顧晏瞥了他一眼,也沒有堅持,把紗布遞給他。
燕綏之這才徹底自在下來,他皺著眉用紗布給自己纏傷口的時候才發現傷口紅腫得厲害,忍不住啞著嗓子自嘲道:「睡一覺換了條腿。」
顧晏:「去問你昨天的羊排。」
「見效夠快的。」
顧晏:「今天再來一根?」
燕綏之:「……」
他自知理虧,乖乖閉嘴不提,纏好紗布就用被子把那條腿蓋得嚴嚴實實,眼不見為凈。
銀釘收拾好東西,打了聲招呼:「那我就先下樓了。你這腿可別再沾水了啊,好歹是自己身上長出來的,又不是抽獎中的,珍惜點兒吧。」
燕綏之:「……」
銀釘一走,房間又只剩下他和顧晏兩人。
本以為這位同學肯定要開始大肆放毒,毒到他駕崩,誰知顧晏居然只是坐在床邊給他把退燒藥和消炎藥盒拆了。
「手。」
燕綏之:「……」
他頭腦燒得有些迷糊,心裡卻有點兒想笑,聽著顧晏的話伸出手掌。
顧晏把兩枚膠囊倒在他掌心,又把倒好的溫水遞給他,「先把葯吃了。」
燕綏之喉嚨很難受,咽膠囊咽水都不舒服,只敷衍地喝了兩口就把杯子往顧晏手裡塞,「行了。」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燕綏之按著太陽穴揉了揉,「想不起來了,有沒有說什麼胡話?」
顧晏:「你有不能說的胡話?」
燕綏之笑了一下,「沒有,怕不清醒的時候當著你的面說你壞話。」
顧晏看了他片刻,又收回視線:「壞話不至於,只是威脅我非法入侵住宅要判我刑而已。」
燕綏之:「……」
他覺得有些好笑,「那你為什麼強行刷我的房門?」
顧晏:「我建議你看一眼你的智能機。」
燕綏之有些納悶地調出屏幕一看:
38個未接通訊……………………
顧晏把玻璃杯里涼了的水倒了,又重新接了一杯溫水。他的聲音在嘩嘩的水流聲中有些模糊不清,「敲門沒迴音,通訊沒人接,整個上午沒有任何動靜……」
「偏偏又是酒店。」他抬頭看了眼鏡子,飛快地蹙了一下眉又鬆開。
再回到床邊的時候,已經是一臉平靜。
「偏偏什麼?」燕綏之下意識接過玻璃杯,緩緩地喝著溫水潤著喉嚨,「水聲太大沒聽清。」
「沒什麼。」顧晏道,「早上接到了通知,後天開庭。」
「幾點?」燕綏之把昨晚寫好的紙頁傳給了顧晏,「我昨天記了點東西,傳給你了。這次辯護席誰上?」
這話顯然不是認真問的,他說完自己就先笑了。
顧晏也有些無語:「你還記得自己是個實習生嗎?還是你打算當著法官的面單腳蹦上辯護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