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閨怨
小順子和草頭蛇走了,小夥計也被柳翠翠打發回去睡了,偌大的一個廳堂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隻影孤燈的,顯得很孤單。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的等待是否值得。也許正如同草頭蛇說的,人家此時已經回去當大少爺去了。
退一步說,就算苦力強回來,可現在兩人身份懸殊,自己還守這個活寡,又能有什麼結果?更何況雖說自己平日對他很是殷勤,但是苦力強就是不接招,兩人平時連開玩笑的打情罵俏的事兒都沒有,更不要說其他了。
痴痴獃呆的坐了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腦子裡正不停的胡思亂想,外邊忽然傳來的敲門聲。
柳翠翠一聽有人敲門,心裡頓時一跳:難道是那個冤家回來了?站起來想去開門,遲疑了一下又坐下了,直到敲門聲再次響起,而且還伴隨著一句:「我回來了,請開一下門。」原來真是苦力強回來了,別人是不會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柳翠翠這才去把門開了。
「還沒睡啊。」苦力強笑著招呼著進了門。笑的時候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看來一早一晚刷兩次牙,弄的滿嘴吐白沫還是有作用的。柳翠翠早先也是不刷牙的,只用鹽水或者茶水漱口,自從苦力強來后,她也買了牙刷牙粉回來。如果趕上兒子趙忠德放假在家,一大清早大家總能看到三個人一起在井沿兒邊吐白沫子,就像是一家三口。遺憾的是,一嘴的白沫子根本不好說話,柳翠翠想搭上兩句訕也不方便。
柳翠翠見苦力強進來要往後院走,忙喊住他。苦力強扭頭問道:「怎麼?還有事?」
柳翠翠拉過一條凳子說:「你先坐下吧,姐有話和你說。先說好,我說了你可不準生氣。」
苦力強坐下說:「翠姐,有話你就快說吧,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走?」儘管有心理準備,當聽到苦力強說要走的時候,柳翠翠心裡還是一顫「是覺得姐姐這兒不好吧……不過是不太好。沒你回去當大少爺舒服。」
苦力強聽了笑道:「怎麼?你都知道了。」
「嗯。剛才草頭蛇和小順子告訴我的。」柳翠翠一但和苦力強說上了話,也就不知不覺地變得文雅端莊起來,和平日里完全不一樣。
苦力強苦笑了一下說:「我是要走,可我可不回去當什麼勞神子大少爺,我要去上海,我有個同學在那。」
「去上海?」柳翠翠有點語無倫次了,雖說看來苦力強是必走無疑的,但一想他這一走,估計今後也是天各一方,要想再見面就不容易了,而且即便是再見了面,那是兩人身份懸殊,還能向這般的四目相對嗎?想著,她不由得傷感起來。
苦力強見她痴痴獃呆的,覺得又有點曖昧,於是就邊說邊站起來:「這段時間謝謝你的照顧,你今晚也早點休息吧。」
「唉……你別……」柳翠翠見苦力強要走,也顧不得羞澀,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隨即又發現不合適,趕緊縮了回來,偷眼看苦力強臉上表情沒什麼異常,才幽幽地說:「我還有事兒,沒說完呢。」
「那你快說啊,我還得收拾行李呢。」
柳翠翠這才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地說:「是我的錯,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沒幫你看住,你房子進賊了……你再留些日子吧,我已經報了白警長了,實在抓不著……丟了多少錢我賠給你好了。」
苦力強聽了一愣,隨即笑著說:「不用你賠,那不是賊。可能是我家裡人。」
「不是賊?家裡人?」柳翠翠不相信地看著苦力強。
苦力強笑道:「和原來一樣,無非是想斷了我的經濟來源,也怪我自己,非要買張二等艙的船票不可,不然早走了。也罷,反正明天還是要走的,這些就不在乎了。」
柳翠翠關心地說:「窮家富路,你錢都沒了,怎麼走?」
苦力強又站起來說:「我向來把錢分兩處藏的,剩下的那點錢應該購買一張去上海的底艙票了。」
柳翠翠心裡實在不像讓苦力強走,半晌才說:「其實……其實……回去當你的大少爺有什麼不好啊。」
苦力強笑了一下說:「你不會明白的。晚安,早點休息。」然後退了兩步,才扭身走了。
眼見苦力強就要進後院兒了,柳翠翠實在沒話找話地說:「哎……你洗澡不?鍋里還有熱水,在外邊跑了一天了……」
苦力強說:「如果方便的話就洗,我等下自己去廚房提水,你早點休息吧。」
等苦力強走了,柳翠翠重新生火打水,其實熱水早就沒有了,她之所以那麼說,無非是還想為苦力強做點什麼罷了。
燒了足足兩大桶。柳翠翠又想了想,把自己洗澡的木桶也推了出來,把水溫調的合適了才去找苦力強。
苦力強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挺簡單的,無非就是一包換洗衣服一包書。
柳翠翠略帶羞澀地對苦力強說:「水調好了,你去廚房洗吧,可以用我的浴桶。」
苦力強說:「不用那麼麻煩,我在這屋裡擦擦就好了。」
柳翠翠生怕他不去,就說:「我水都調好了……你明天要走,今天就好好洗個澡吧。」
苦力強倒也不過於客氣,說了聲好吧,就和柳翠翠一起到了廚房。他知道自己今天是受了特別優待的。柳翠翠這浴桶平日除了她自己和兒子,還不曾讓別人用過。
苦力強探手試了一下水溫,滿意地說:「正合適啊。」然後就脫襯衣,才脫下一半兒,覺得不對勁兒,回頭一看,原來柳翠翠還沒有出去,雙眼直勾勾盯著自己,都快冒出火來了。
苦力強向來不當著別人的面脫襯衣的,因為在以往的歲月里,他的背上留下了無數的傷痕,他不想為這個和別人過多的解釋,便說:「翠姐,我要洗澡了。」連說了幾聲,柳翠翠才如同從夢中醒來一樣「哦」了一聲。可轉身低頭才沒走了幾步,腦子裡全都是苦力強那健碩布滿傷痕的後背,心裡一算,銀牙一咬也不知道哪裡鼓來的勇氣,又回過身來上前從背後緊緊抱住苦力強的裸背,感受著上面的道道疤痕說:「我不管了。」
苦力強把手放在柳翠翠的手上,微微用力,卻扳不開,就說:「翠姐,你這是幹什麼?」
柳翠翠突然覺得鼻子一酸,說話哽咽起來:「我不管了,你帶我走吧,哪裡也跟著你,要飯也跟著你。」
苦力強輕輕拍著她的手背說:「翠姐,別這樣,冷靜點。」
柳翠翠說:「我不管了,反正這家產姓趙,最多我不要了,反正也不是我的。」
苦力強說:「那小德子呢?你也不管了?」
說道小德子,柳翠翠遲疑了一下,然後緩緩的放開苦力強,不說話了。
苦力強轉過身來,發現柳翠翠已經流了滿臉的淚水。他愛憐地幫她拭去淚水,溫柔地說:「去好好睡一覺吧,明天一切都會不同的。」
柳翠翠擦著眼淚花兒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夥計起床來開大門。才卸下一塊門板往外一瞅,立馬跳了起來,一邊往後堂跑一邊喊道:「老闆娘你快來啊。」
柳翠翠昨夜一夜沒睡好,此時正手托著香腮面對著鏡子懊惱著,被小夥計這麼一剎,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隨手往身上披了件衣服就等等下樓,邊走還邊罵道:「你作死啊,一大清早就號喪……」
小夥計也說不清外邊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一個勁兒地用手往門外指。柳翠翠走到門口兒一看,也給嚇了一大跳:道上停了四五輛汽車,店門口更是齊刷刷站了兩排十幾個小夥子,個個兒肩寬背厚,精神頭兒十足,有意思的是,左邊站的一排穿長衫,右邊的一排穿西裝,整個兒一個土洋結合,而且腰裡都鼓鼓囊囊的,好像都別著傢伙。
這些人簇擁著一個看年齡還不到20歲的雍容華貴的少婦,少婦的左手是個管家打扮的老者,右手邊是個十五六歲,尖下巴薄嘴唇的俏麗小丫鬟,看上去也是個不好惹的主兒。
柳翠翠也算見過市面了,見狀故一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招呼活計卸門板開張。那少婦沉不住氣,又好像自持身份不和柳翠翠這種女人說話,於是朝那管家一努嘴兒,那管家當下會意,上前對柳翠翠說:「聽說程子強先生是住在這裡的。」
柳翠翠先是一愣,隨即想起苦力強剛來時報號登記時就寫的這個名字,後來苦力強苦力強叫的時間久了,差點忘了程子強才是他的大號。這些人想必也就是苦力強的家人了,看這排場,比一般的大戶人家還高几個檔次。
想到這兒,柳翠翠又特地看了那少婦幾眼。那少婦其實也就相貌平平,但是穿金戴銀的,增加了不少氣派,可她那副誰都打不上眼的態度卻讓柳翠翠大為惱火。「難怪苦力強寧願做苦力也不回家,原來家裡有你這麼個貨色。」心裡這麼想著,胸脯子就不由自主地挺出來了,眼角的狐媚樣也多出了不少,總之一句話,就是想在這個正牌的少奶奶面前顯擺自己的女人味兒。那少婦見了,眼中的鄙視又多了幾分,柳翠翠卻不以為然,心中反而生出幾分自豪來——眼比你大,胸比你挺,腰比你細,任憑你能穿金戴銀又能如何?
柳翠翠雖然這麼想,卻也因為苦力強已經有了老婆而失落,又忍不住看了一下少婦的腰身屁股,發現這女人不過是做了婦人打扮,明顯的沒經過男人。心中又笑道:「原來人家碰都懶得碰你……嘻嘻嘻……」
那老管家見柳翠翠也不搭話,只管自己在那裡似笑非笑地發獃,又說:「老闆娘?程子強先生是我們家少爺,如果他住這裡,能不能帶我們去他的住處?」
柳翠翠這才如夢方醒,也顧不得禮數,扭頭就往後院跑。到了後院一邊推門一邊說:「苦力強快跑吧,你老婆捉你來了。」
結果一推開門才看見,屋裡早已經空空如也。苦力強早就走了。
一行人找不到苦力強,老管家便留下兩個穿長衫的小夥子在店裡守著,估計是怕人給程子強通風報信。其餘的人都坐上汽車走了。
柳翠翠為這些人沒找到苦力強兒高興,也為苦力強的不辭而別鬱悶,兩下心情交織在一起,加上屋裡又坐了兩個只喝清茶不說話的瘟神,當下給弄了個心亂如麻,帳都算錯了好幾次。
其實今天不光是柳翠翠心裡亂糟糟的,整個街面上也是如此。柳翠翠早被街上跑來跑去吆吆喝喝的人吵的心煩,就打發小夥計出門去打聽一下,結果小夥計回來說是城裡日本人在鬧事,拿著東洋刀到處追著砍人,還放火。
其實日本人鬧事其實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不光在臨海市,就是熱河省,哪天不鬧他幾回?而熱河守軍也老是寵著倭人,說是什麼怕引起國際爭端,又說什麼咱們中國是禮儀之邦,不和日本人計較這些「小事」。這樣以來日本人鬧事,警察也不敢管,不但不管,還躲著不出來,等到日本人鬧夠了,才小心翼翼地出來收拾殘局。苦力草頭蛇一次開玩笑說:「如果日本也像咱們軍爺一樣通情達理就好了,那咱們也到倭國去放放火,搶槍東西,就怕人家不怕引起國際爭端,當街就給我槍斃嘍。」眼見外面越來越亂,柳翠翠不由得又擔心起在東洋人學堂讀書的兒子來,暗自後悔怎麼把兒子送到狼窩裡去了?
雖然柳翠翠的那個小丈夫就是因為讀了兩天洋書才跑的不見蹤影的,但是柳翠翠還是認為男人大丈夫要立業必先修身明禮做學問。老式學堂算是沒落了,一天之乎者也的也學不到什麼真本事,除了逢年過節貼副春聯外,老學問基本沒什麼用處。偏偏東洋人,也就是日本人的學堂,教學水平不比西洋大鼻子的差,而學費卻便宜許多,並且對亞洲裔的學生還有優待,這就讓柳翠翠為兒子選擇學校的時候選擇了倭人的學校。
平日里兒子回來就常常說在學校里常被日本同學欺負,這次看這陣仗日本人鬧的比哪次都厲害,也不知道會不會波及到學堂里。當下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來,只是暗自里安排了個夥計站在街口看情況,又吩咐其他的夥計隨時準備關門。為了預防萬一,柳翠翠又讓夥計把後院儲存的幾十根鍬把拿出來放在櫃檯後面。原來這些鍬把是準備賣給過往苦力討生活用的,卻不成想要先當作自衛武器了。
心急火燎的又坐了一個多時辰,眼見著街上越來越亂了,柳翠翠覺得還是清了客人關門的好,其實這亂糟糟的局勢,店裡也沒幾個客人。倒是坐在角落那兩位穿長衫的傢伙,任憑怎麼說也是穩若泰山的坐在那兒不動,也只得由他們去。
才上了兩塊門板,門外忽然撞進幾個人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剛才派到街口去探消息的夥計和早上去人市打工的小順子和草頭蛇。
草頭蛇和小順子,渾身血跡斑斑,氣喘吁吁的一進門就喊口渴。柳翠翠急忙倒了大碗熱茶給他們。草頭蛇性急,上來一口就燙了舌頭,怨道:「我的大姐噎,這沒讓東洋人砍死,先讓你給燙死了。」
柳翠翠道:「氣兒都倒不上來了,你也不怕喝炸了肺啊。你們身上這血是怎麼回事?」
小順字剛要開口,草頭蛇便苦著臉說:「好歹你也給兌點兒涼的啊,弄點兒溫和水啊。我倆都沒事兒,這血不是我們的。」
柳翠翠當下鬆了一口氣,一邊兌水一邊問:「外面情況咋樣?」這一問,尚未出門的其他幾個住客也都湊了過來。
草頭蛇見自己成了焦點,心中有幾分得意,先一仰脖把那碗溫熱茶喝了大半,對柳翠翠說:「再給續點兒熱的。」然後裝了一鍋煙,旁邊有人趕緊給點上火兒。
可他這邊的譜兒還沒擺夠呢,後腦勺兒上就被柳翠翠打了一掌,罵道:「都什麼時候了,倭子怎麼不砍死你啊。你不說我讓小順子說。」
「你等我喘口氣兒嘛。」草頭蛇笑著說道:「今天啊,還真夠邪乎的。」說著抽了一口煙:「今天可真夠邪乎的。一大早我和小順子去人市的時候就覺著不對勁兒。咱們臨海要說這東洋人天天也見得不少,可今天真邪性,一個個提刀帶劍的,腦門兒上拴跟白布帶子,就像和咱有殺父之仇似的,眼睛血紅血紅的,……」
這是一個房客插嘴問道:「那到底是誰招他們了?」
草頭蛇眉毛一挑說:「那我哪兒知道,你的自個兒問他們去。」
另個房客急於知道外面的情況,就責備自己的同伴說:「你瞎插什麼嘴啊。」然後有討好地對草頭蛇說:「你接著往下說啊。」
草頭蛇又白了一眼剛才打斷他的那個房客,喝了一口茶,又吧嗒了一口煙,才接著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