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責問

第五章 責問

過了也就兩盞茶功夫,外面院子里有腳步聲,香澈低聲傳月華的話,魏嬤嬤向著屋子裡探進頭張望一眼,見月華正斜靠在床榻上閉目養神,就踮著腳尖走了進來。

「香澈丫頭說你不太舒坦,是不是這兩日累著了?」

月華濃密的睫毛一顫,就像青鴉掠過的羽翼,張開來,迸射出沉涼的目光。

「你去哪裡了?」

月華與魏嬤嬤相依為命,向來當做長輩一般敬重她,第一次這樣開門見山,毫不客氣地質問。

魏嬤嬤笑吟吟地撣撣袖口,恍若未察:「您那床被面緞子放了個三伏天,眼見有些快漚糟了,我討了瓢白面,重新漿洗漿洗。」

她這般體貼周到,月華的怒氣就不由自主地消減了三分,坐起半個身子:「我有些話要問你?」

魏嬤嬤好像這才覺察到月華口氣的冷清,仰起頭來:「怎麼了這是?」

月華深吸一口氣:「太皇太后喜歡紫龍卧雪,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

「太皇太后是不是問話了?」魏嬤嬤眼前頓時一亮,喜滋滋地問月華。

「問話?你可給我惹了大禍了!」月華說著氣惱,鼻子忍不住有些發酸。

魏嬤嬤就是一愣,轉身掩了屋門,方才走到跟前關切地問:「難不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怪罪什麼了?」

「若是怪罪幾句也就好了,哪怕是責罰我也認,今日太皇太后單獨叫了我進屋問話,那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要叫我進宮!」

「啊?」魏嬤嬤眉眼間輕快地掠過一絲歡喜,跳躍著轉瞬即逝,收斂進眼底:「小姐是怎樣回的?」

月華看她神色明顯就是有意而為,愈加氣惱:「能怎樣回?自然是拒絕了!我的心思難不成你不知道么?這樣自作主張,想要害死我不成?」

魏嬤嬤「撲通」一聲就直挺挺地跪在了月華腳下的榻上,駭了月華一跳,趕緊彎腰去扶。

「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說就是了。」

魏嬤嬤執拗地不肯起來:「小姐,您是婆子我看著長大的,咱倆相依為命這許多年,說句高攀的話,那是母女的情分。你吃的苦頭,受的大舅奶奶和表小姐們的腌臢氣,婆子也全都看在眼裡,刻在心上,跟刀鑽似的。

今日婆子攛掇您親自去前院奉茶,的確是埋了別的心思。您如今已經過了碧玉年華,大舅奶奶還緊攥著不撒手,舅老爺吭都不吭一聲,眼瞅著比您年幼的三小姐及笄以後都嫁出去了,唯獨您和凌曦小姐一樁樁好姻緣錯過去,您可知道大舅奶奶安的什麼心思?」

月華心裡泛苦,跟吃了黃連一般,唇舌都澀得發木:「大舅母心裡嫉恨凌曦母親,再加上上次凌曦瘋癲之事,自然不會給她指個好人家,樂得耽誤下去,最後打發個破落戶。我是在舅父跟前,親口說過的,願意為爹娘多守孝幾年。」

「哎呀,小姐,你就不要再繼續自欺欺人了。誰不知道廉氏留著您,那是害怕您向她討要當初主子留給您的財產!只要您在侯府一日,就沒有討還過來的借口。當年她趁著您年紀小,盡數霸佔了去,還得了便宜賣乖,成日在外人跟前數落怎樣地厚待您,花費了她侯府多少積蓄,這是明擺打著侵吞的算盤呢。

可實際上呢,若非您自幼學了一門刺繡的好手藝,偷著能換個仨瓜兩棗地接濟,咱在這侯爺府殘羹冷飯的,還說不上怎樣凄惶。而且這兩年您幫著她料理府中事務,讓她只管攥緊了錢袋子,省了多半的心思,否則怕是早就被找個由頭趕出侯爺府了。

老奴我沒啥私心,就想著您萬一能進了太皇太后的眼,給您指門好的權貴人家,脫離了這侯爺府,日子也有個盼頭。最不濟,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過問上一字半句的,廉氏她也不能太過分了不是?」

魏嬤嬤說著話,心根里就覺得替自家小姐委屈,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就落下淚珠子來。

她這抽抽搭搭地哭,月華心裡就不落忍,趕緊將她從腳榻上攙扶起來。

「是我一時氣惱,委屈了嬤嬤了。實在是今日太皇太后一句話,猶如青天白日的霹靂一般,令我心裡塞滿了亂麻,忍不住口不擇言。你可知道,如今我們的處境怕是要愈加難了,那廉氏心心念念要將凌煙送進宮裡的,我壞了她的好事,能有咱好瓜落吃么?心裡肯定將我當做那眼中釘,肉中刺一般了。」

魏嬤嬤就著月華的手站起身來,慌忙攙扶著月華重新在床榻上坐下了:「既然如此,小姐為何不應下了太皇太后,那可是潑天的福氣,正是否極泰來,無上的榮光,那廉氏還敢輕看咱嗎?」

「福兮,禍所倚,各位舅爺們都想把女兒送進宮裡謀求榮華富貴,其實他們的心裡也是跟窗紙一樣透亮兒的,這個位子搖搖欲墜,摔下來就是粉身碎骨啊。」

「富貴險中求,的確是這樣的理兒。」

月華搖搖頭:「嬤嬤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一句大不逆的話,先皇駕崩得早,太皇太后依仗了常家的權勢,把持了大半個朝政,輔佐當今少年帝王,那是功勞。但是她老人家高高在上,恐怕還不知道常家人藉助她的庇護,做下了多少囂張跋扈的錯事。而且,在朝堂之上,結黨營私,黨同伐異,這都是大忌!

少年皇帝或許感恩,也或許是忌憚,處處忍讓,但是一朝太皇太后不在了,你覺得皇帝他還會放任常家這樣放肆嗎?恐怕第一個拿來開刀的,就是這常家送到他枕邊的女兒!」

「啊?」魏嬤嬤一臉驚懼,俄而變成不可置信:「常家如今除了侯爺,其他幾位爺全都在朝中官居要位,風生水起,二舅爺手握重兵,勞苦功高,咱二太爺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門生遍地,常家正得皇帝器重,小姐多慮了。」

月華從窗子里望出去,香澈正手裡拿著細杆子反覆敲打著被褥,被褥上的灰塵騰起來,然後落下去,發出「噗噗」的沉悶聲響,就像是敲打在皮肉里一般,並不陌生。

「魏嬤嬤,你可知道,我當初為什麼心甘情願地聽大舅母的指揮,盡心儘力幫她操持侯爺府的雜事?」

魏嬤嬤不懂月華為何突然就轉了話風,看向她的目光里卻是多了兩分敬意:「這樣好歹也在侯府混個一席之地,不被別人輕慢。看咱府里人如今對小姐您的態度就知道,您當初的決定是對的。」

月華斬釘截鐵地搖搖頭,悠悠地嘆息一聲,像長夜一般幽涼。

「你錯了,魏嬤嬤。我心底只是不想做一隻耳目閉塞的鳥,被關在這冷僻的角落裡,一輩子的命運聽從廉氏的隨意擺布,因為孤陋寡聞而無能為力。這樣,好歹能有個見識,見識廣博了,即便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好歹心胸豁亮,撐得起命運的大起大落。也不會像阿娘一樣,一輩子眼中只有一個人,一片天,天塌了,就不想再活下去,一把利刃了結了自己,尋求解脫。

我自記事起,阿爹常年征戰在外,聚少離多,我與阿娘在清冷的長夜裡,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燭台前將手裡的針線細細密密地衍生出一副副艷麗絕倫的刺繡來。在我懵懵懂懂的瞌睡里,滿是阿娘手裡彷彿永遠都扯不到盡頭的絲線,比思念還要長,比牽絆還要密。還有搖曳的燭影里,阿娘偶爾望著窗外的一地月華,一聲聲的幽涼長嘆,

她給我起名字叫月華,她說是『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的意思,她將自己託付給了阿爹,為他活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最後阿爹走了,她就毫不猶豫地果真跟隨著去了。魏嬤嬤,我不想像阿娘那樣活著,我也不要做那隨波千萬里的灧灧月色,我褚月華想做的,是長隨皓月騰碧空的月華,絕不入宮門,為一個薄情男兒葬送一生榮華!」

魏嬤嬤怔怔地望著自家小姐,突然就覺得有些微陌生,月華向來羞於同自己談論將來的婚姻大事,提起來便緘口不言,她只道是女兒家羞澀,自己卻是夜裡輾轉反側,替她憂慮難眠。哪曾想到,這羸弱的小女兒竟然是有這樣高傲的志氣和不甘的勁頭?在這一點上,多像自家姑爺,那位鐵骨錚錚的護國將軍!

難道自己真的做錯了?

「就是為此,小姐難道就不想放手一搏么?常家如今在朝中正是如日中天,外有常家幫襯,宮中有太皇太后籌謀,待到穩固了位子,誰能奈何?您看幾位舅老爺全都眼巴巴地盯著,他們審時度勢,拿捏得難道還不及咱們這些婦道人家?」

月華猶自有些感傷,說著話音里忍不住就有些哽咽,強自忍住淚意,壓低聲音道:「我經常能在前院走動,聽別人談論國事雜聞,所以,魏嬤嬤,我知道,物極必反,常家快不行了。當今少年帝王睿智果決,識明智審,不拘一格啟用白衣卿相邵子卿,如今已經在逐步蠶食常家勢力,一統朝政。

太皇太后力不從心,才會想著故技重施,讓常家的女兒進宮,做最後垂死的掙扎!而幾位大爺,他們心裡想的,那是保全自己的權勢,誰會真正顧慮女兒的一生喜樂安平?我外公早就有遠見,所以才會在臨終之時,將侯爺的爵位傳給最為怯懦無能的大舅父,怕就是一條退路。」

魏嬤嬤心裡一緊,好像是被誰狠狠地擊了一拳,頓時顫顫巍巍地搖晃起來:「如此說來,我這豈不是害了小姐?可如何是好?婆子糊塗!」

月華將心裡的話全都吐露出來,整個人也像被掏空了一般,虛浮而無助,軟綿綿地靠在床柱上面,伸手按按袖間的玉牌,苦澀一笑:「怎麼辦?我能怎麼辦呢?若是太皇太後果真一道懿旨下來,我還不是一樣要一頂轎子送進去,將自己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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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保衛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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