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雪人(四)
王汀的心跳得厲害,她甚至不得不用力捂住胸口才能遏制住這股突如其來的心慌。網上流傳著的據說是當年雪娃娃的照片,那照片中的雪人跟她睡夢中不停地引誘著她朝前跑的雪人,完美地重疊到了一起。王汀甚至從雪人的臉上看到了微笑的弧度。
這顯然是她的錯覺。做的再精緻的雪人,也不會有皮膚與肌肉的紋理。
王汀抹了把臉,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用力甩了甩頭。她起身下了床,再一次進了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鏡子中的人即使剛剛用熱水捂了臉跟眼睛,還是顯出了蒼白與疲憊。王汀不得不伸手仔仔細細將臉完全搓了一遍,臉上才顯出了些血色來。
她看著鏡子發了會兒呆,然後再度返回到床上,繼續搜索網頁內容。如果是宗教儀式的話,為什麼非要選擇冰雪聰明的寓意?倒是是什麼教派有這種奇怪的習俗?王汀一點點地找著。這絕對不會是什麼正規的教派。她不信教,但對於宗教持溫和的態度。她堅信一點,所有正規的修行以及教派都是勸人向善的,絕對不會用殺戮來實現修行者的目標,那是邪魔外道。
王汀找了很久都沒有發現有用的線索。這並不代表李晶的死亡與宗教儀式沒有關係。因為一些邪教裡面的規矩,除非是內部人士,外人根本就無從得知。
王汀上大學的時候,有舍友選修過相關選修課。也是從舍友帶回來的資料中,王汀才知道即使時間已經進入了二十一世紀,但是邪教在部分地域的影響力達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它們信眾甚廣,除了傳統觀念中文化水平不高的農民跟城市低收入人群外,其中不乏教師、醫生以及官員等社會普遍認為地位較高的群體。
這些人群的參與,讓邪教造成的惡果更加慘重。
王汀在搜索框中再一次輸入了邪教陋習這幾個字,開始新一輪的搜索。人工智慧總是機械化,也許她自己篩選的話,能夠找到更加有效的信息。可惜王汀的策略失敗了,她找了很久,眼睛都發花了,只看到了一大推稀奇古怪的封建迷信陋習。什麼撞紅走霉運啊,什麼男人走在女人的內衣下面會走霉運,反正一定要扯到□□上面才能引起人們的興趣。
盯著電腦看的時間太長了,王汀伸手捂了下眼睛,將筆記本推開,起身去廚房中倒水喝。這個時候,她分外想念周錫兵。如果他在家的話,肯定早早就將暖水壺跟保溫杯準備好了拎到房間,哪裡會讓她上了床還要出房門挨凍。
客廳中一室清冷。王函吃過飯就被王汀勒令回房間備課去了。王汀聽到了次卧室門后響起了笑聲,也不知道妹妹究竟是在打遊戲還是跟朋友聊天。反正備課能備到哈哈大笑的可能性,在王汀看來,絕對不算大。
她搖了搖頭,沒有再去敲妹妹的房門,而是直接進廚房倒了杯水。窗外燈火通明,沒有星星的夜晚,人造燈光帶著冰冷的疏離。王汀盯著窗外,慢慢地喝著杯子中的水。今天在單位忙了一天,她忘了開空氣加濕器,晚上回家準備做唇膜的時候,周錫兵又早早打了電話過來,此刻她的嘴唇乾的厲害。貼在杯子上的時間長了,再一動,嘴唇就生疼,裂開的口子里的嫩肉黏到杯子壁,扯一下,就有絲絲縷縷的血跡像蛇一樣在水中遊走。
血,雪,血紅,雪白。
王汀怔怔地看著杯子,似乎有什麼在她腦海中飛快地旋轉著,小荷才露尖尖角。她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拚命地想讓自己的腦子清爽一點,那幾個字在她腦海中反覆出現,好像有什麼東西聯繫到了一起,她卻始終看不清那根線。
腦海中的情緒太激烈了。王汀甚至不得不跌坐在客廳的沙發中,靠在沙發背上才能勉強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她知道她需要休息,她需要充足的睡眠。可是周錫兵不在她身邊,沒有他的懷抱與安慰,滿懷愁思的她根本就睡不好。
王汀雙手抱住腦袋,好像這樣就能為自己開闢出一方小小的靜謐的天地。
小書桌在邊上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問王汀:「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王小敏打120啊?」
王汀迅速擺了擺手,示意小桌桌保持安靜。她現在不能受到打擾,她想她已經抓到了關鍵點,她不能讓關鍵點從她手中溜走。
小書桌乖乖地「噢」了一聲,又恢復了沉默。然而客廳中的安靜只持續了不到半刻鐘的功夫,就被從次卧室推開的門後傳出的聲響打破了。王函手裡握著手機,一邊笑著一邊朝主卧室走,她敲了門以後,才反應過來看沙發,「啊」的叫了一聲,抱怨道:「姐,你幹嘛一聲不吭坐在那裡,我都快被你嚇死了。」
王汀示意了一下手中的杯子:「我出來喝杯水。」
王函一點兒也不害臊,直接朝她姐身邊撲過去,伸手就要接杯子:「哎喲,剛好我說的嘴巴都幹了。」
她總不能直接將妹妹趕走。王汀無奈地在心中嘆了口氣,只得暫且放下雪娃娃的案子,笑著問了句妹妹:「你跟朋友說什麼呢,笑得這麼開心。」
王汀不說還好,一說王函就跟被按動了笑開關一樣,完全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她一直笑得捂住肚子叫喚疼,才勉強止住了笑意,八卦兮兮地跟她姐分享好玩的事情:「是娃娃啦。她搞笑死了,她例假提前了,跟她男友為愛鼓掌的時候,她男友遭遇了開門紅。然後兩個人就崩潰了啊。娃娃她男友從那天以後,手裡買的理財產品都在一路下跌,他不高興,認為是撞了紅所以才走霉運。娃娃更不高興,她還怕自己會得婦科病呢。哎,姐,是不是真有撞紅病啊?娃娃說他們找了老中醫看,對方還給開了方子拿葯。」
王汀感慨現在的姑娘們真是什麼都敢跟朋友說。也是,遊戲中的網友大概更加能讓人放鬆。她搖搖頭:「沒聽說過,起碼我沒在任何正規醫學書籍中看過相關記載。如果讓我開藥的話,藥方就是回去好好睡一覺,不要再胡思亂想。男方能有什麼損失啊,女方經血逆流兼經期抵抗力下降,倒是容易得盆腔疾病才是真的。」
王函不服氣地拿出手機給她姐看:「可是撞紅真的很不吉利啊?你看看,很久以前都說撞紅以後一定要想辦法化解,不然男方會走霉運的。」
王汀不以為然:「那是疑心生暗鬼,即使沒有撞紅,誰就能一帆風順了?想要找理由,總歸都能找出理由來。人們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不然你以為為什麼算命這個行當能夠流傳到今天。混得好的算命先生都是心理學大師,專門投人所好。」
王函齜牙咧嘴,最後撅起嘴巴道:「可是娃娃她男友最近的確諸事不順啊。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
王汀哭笑不得:「你也知道這是心理安慰啊。別當回事,根本就沒這種事。」
王函沖姐姐做鬼臉,鄙視道:「你就是什麼都要弄清楚,所以才一點都不好玩。姐,做人要難得糊塗,這樣才比較開心一點。」
王汀敲了下她的腦袋,恨鐵不成鋼:「我看你不是難得糊塗,而是難得不糊塗。」
旁邊的小書桌聞聲笑了起來。王函在王汀面前就跟小學生見到老師一樣,好玩極了。
王汀教育了一頓妹妹以後,又催著人回房間去早點兒睡覺,然後拿著空水杯去廚房裡頭清洗。粘在杯口上的那一點血跡沾了溫熱的水化開來,像一尾小小的游蛇,又像是蛇口中伸出的猩紅的信子,似乎隨時都會露出鋒利的獠牙。
血,撞紅,血紅,雪白。
王汀不得不又一次捏住了自己的太陽穴,跌跌撞撞跑回了主卧室,鑽進被窩中。她沒捨得更換床單,被窩裡似乎還有周錫兵的氣息,熟悉的味道給了她些許安慰。撞紅是不吉利的,撞紅的男人會走霉運。走了霉運以後要怎麼辦?必須得想辦法化解,不然霉運會一直跟著這個男人。
王汀捂住了嘴巴,顫抖著手去點滑鼠,搜索撞紅的破解辦法。網上提供的方法都溫和的很,除了有點兒無聊以外,王汀沒有看出任何血腥殘酷的方式。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她不該去這樣揣測一個十四歲少女臨死前的遭遇。李晶那時候還小啊,才不過十四歲,她怎麼會承受這樣殘酷的命運。
這一瞬間,王汀甚至希望自己是出於嫉妒才會想出這些事情來。她的內心得多齷齪多骯髒,才會如何殘忍地編織那個她不曾謀面的女孩的遭遇。李晶是主動赴約的,她赴的是個死亡之約。也許對方起初並沒有想要殺她,但是李晶激怒了對方,她來例假了,對方撞紅了。也許剛好是那個時間段,對方的運勢不太美妙或者即將面臨人生重大的轉折,為了保險起見,他對李晶下了毒手。
據說在一些地方有吃還沒來得及生下來的嬰孩的習俗,因為這樣可以壯陽。還有一些人信奉處女採補,認為這樣可以增加自己的運勢。
王汀抱著自己的胳膊瑟瑟發抖。她想到了王函跟自己說的修行之人的看法,女性來了例假以後,就是破了身子,不幹凈了。月經血在傳統習俗中,一直被認為是污穢之物,會讓男人走霉運的。
這個人認為的乾淨的處女,會不會就是還沒有來例假的小女孩?來了例假之後,女孩的身子就破了,就不幹凈了,反而成了累贅。
王汀在被窩中翻滾了好久,依然沒有辦法入睡。她咬咬牙,重新開了機,給周錫兵打電話。等到電話撥出以後,她才開始後悔,不該打擾他的,他昨晚上同樣沒睡好,應該早點兒休息。
沒想到周錫兵接電話的動作非常快,他幾乎是在電話鈴聲剛響起的時候就接聽了手機,輕聲道:「怎麼了?做噩夢了?別怕,我在呢。」
王汀清了清嗓子,半晌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隨口問了一句:「你怎麼到現在還沒睡覺。」
「噢,沒什麼。」周錫兵輕描淡寫道,「跟我們所長打了電話,有點兒事情要交代。」
周錫兵沒跟王汀說實話。他的確是打了個電話,但不是打給派出所,而是打給了分局刑偵隊的老邢,老邢正在調查小貝貝被殺一案。分局方面一直還沒有找到有力的線索,如果始終無法取得突破的話,這樁案子最終大約也只能以意外事故結案。
與王汀從安市鄉下小孩溺亡案中獲得靈感一樣,周錫兵也在這樁案子中得到了啟發。也許小貝貝的死亡也是一種替代,有人想用小貝貝的死去替代自己的孩子。他給老邢打了電話,讓他留心老小區附近是否有人家中近些年有孩子死亡。最最重要的一點是,也許這個人並不是小區的常住居民,他(她)完全可能是當時過來拜年或者是做其他事情的。這樣一來,即使後面警方將附近都翻了個遍,走訪再多的人家都沒用,因為他(她)的常住地並不是這裡。
跟老邢通完電話以後,周錫兵的心情依然沉重。無論是去年夏天溺亡的小鵬鵬還是今年正月被亂刀捅死的小貝貝,他們都只是天真無辜的孩子,他們甚至什麼都不懂,就淪為了成.人自私殘忍之下的犧牲品。
周錫兵接到王汀的電話時,雖然無比擔憂女友的情況,可在聽到她聲音的一瞬,依然有種被撫慰被治癒的感覺。越是在這種時候,他越是渴望女友的陪伴。因為她的體溫讓他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人間溫暖。
王汀遲疑了片刻,還是問出了口:「你說李晶到南城來上初中,那個時候,具體是什麼時候,她當時多大?」
這個話題實在不算美妙,盤旋在兩人之間的旖旎情思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周錫兵甚至有點兒不知所措,在關於晶晶的話題上,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王汀才是最穩妥的。兩人現在分離兩地,一旦起了衝突,他甚至連當面哄女友都做不到。周錫兵沉默了一瞬,才小心翼翼地作答:「是她小學畢業那年,大概十歲半的樣子。」
王汀捏緊了被子角,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然後跟自言自語一樣:「一般人都是六歲上學,十二歲小學畢業。她的確是神童,十歲就能上完小學。」
周錫兵不知道該怎樣接王汀的話了。如果他表示贊同的話,會不會讓王汀認為他是在為晶晶驕傲,同時也貶低了王汀的成績,因為她是按部就班完成的學業。可要是他替晶晶謙虛的話,又更加不對頭了。他是晶晶什麼人,憑什麼替她謙虛。
周錫兵更加不敢告訴王汀,他小時候被人打趣的內容。
當年他是出了名的小神童,十五歲上大學。其實如果不是他父母都對少年班不太感興趣的話,也許更早的時候,他已經被大學少年班特招走了。晶晶是他的鄰居,又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同樣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他們年齡相近,自然少不得要被人拿來放在一起說笑。大人們常常拿他跟晶晶開玩笑,說不知道將來他們的孩子會聰明成什麼樣兒。
周錫兵一直到多年以後,才隱隱約約猜測出他母親始終不太喜歡晶晶的原因。周奶奶一直驕傲於自己兒子的聰慧,他兒子負責安市的科研所呢!相形之下,兒媳婦不過是位普通的中學老師,在智力上完全不足以跟兒子匹配。兒媳婦的人選,周奶奶沒能插上手。等到了孫媳婦時,她早早就看上了天資聰穎的晶晶。在這一點上,他的奶奶跟他的母親是天然的對手。
很多年後,周錫兵都會想起晶晶離開安市前往南城讀書前,跟他告別時的場景。那個小小的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對他驕傲地昂起了頭,強調道:「我以後一定不會比你差的。」
那個時候,他覺得是晶晶是好勝心作祟。可多年以後再想起來,他卻又不得不猜測,也許當初他母親對晶晶的冷淡態度,傷害了這個生性驕傲的女孩子的自尊。他甚至想過,如果不是他母親的厭煩,也許晶晶就不會那樣孤注一擲,離開了家鄉前往南城求學。
在晶晶慘遭毒手后的幾年中,周錫兵對自己的母親甚至帶著隱隱的恨意。他痛恨他的母親為了與婆婆鬥氣,拿一個無辜的小姑娘作伐子。他無法氣他的奶奶,因為晶晶死了以後,周奶奶就大病了一場,幾乎跟著她一塊兒去了。從此以後,她的記憶力就開始急劇下降,到後來就已經完完全全是老年痴獃的癥狀。
這些事情,周錫兵無法跟王汀細談。任何細節都禁不住放在顯微鏡下觀察,否則肯定是一地雞毛。有的時候,我們都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然為難的只能是我們自己。
周錫兵的沉默讓他與女友之間的氣氛愈發僵硬起來。他懷疑房間裡頭太久沒有通風換氣了,氧氣變少了,所以他連喘氣都變得艱難。他咽了咽口水,試探著開了口:「那個,你問這些做什麼?其實上中學以後,我們的聯繫並不多。我忙著上課參加競賽,她也要適應新學校的環境,我們都挺忙的。」
王汀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強調道:「也就是說,其實你對她十歲以後的行蹤並不了解,對嗎?」
周錫兵清了清嗓子,咬牙承認了:「嗯,畢竟我們人都不在一塊兒。」話音一出口,他就想拽自己的頭髮。這話會被會被王汀反唇相譏,嘲笑他是在惋惜啊?
那個晚上王汀激烈的反應從某種意義上講,已經嚇到了周錫兵。他怕王汀會在激怒下直接抬腳走人。反正她總有地方可去。可他想象不出,她離開自己以後,他要怎樣才能熬下去。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愛生憂愁,愛生恐怖,會患得患失,生怕發生變故。
王汀輕咳了一聲:「那你知不知道李晶是什麼時候開始來例假的?」
這個問題過於私密,除非是極親近的人,否則男性是很少知道女性的生理期問題的。周錫兵分不清楚王汀問這話的具體用意,他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不知道,反正我沒有看過她買衛生巾什麼的。」
王汀長長地吁了口氣,苦笑道:「周錫兵,下面我的猜測陰險而惡毒,你可以當做沒聽見,或者隨時喊停。」
周錫兵很想立刻喊停。他並不希望王汀在晶晶的案子上消耗太多的精力。這不是他心虛,而是他在恐懼。王汀陷在案子裡頭太深了,他害怕漩渦中會伸出一隻手,將她狠狠地拖拽進去,讓她永遠都沒辦法擺脫。
可是最終,周錫兵還是選擇讓她說了下去。他阻攔不了王汀,他只能尊重她的決定。
「李晶的案件要往前推,也許從她抵達南城或者更早一點兒就開始了。或許你們可以查一查,當初李晶獲得免費入學名額究竟是怎麼回事。畢竟,她不是南城人。那所私立學校即使想要打出名號來,也可以就近從南城附近尋找合適的生源。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就已經進入了兇手的勢力範圍。中間具體經歷了什麼,我不知道,但絕對不會是太好的事情。到最後,她被殺,有可能跟她來例假有關係。因為在一些人看來,來例假就意味著女孩已經髒了,不是童身,沒有了存在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