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雪人(十九)
普雲大師啞然失笑,微微合了一下眼睛。禪房中明明沒有焚香,他的聲音卻如青煙一般裊裊,上達了佛主所在的地方:「不修今生修來世,人的一生就是把柄啊。」
周錫兵聳然,驚覺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普雲大師還能忌憚什麼?他唯一忌憚的就是他師弟的名聲。修行祝由十三科也好,幫人看風水改命擋煞乃至橫死也罷,甚至連吸.毒過量瘐斃街頭,那都是自作孽不可活,歸根結底全是自己的事情。但是給人開了死門就不一樣了,那是在害人啊!普仁和尚還要怎麼在佛門立足。酒肉穿腸過,佛主心中留。這不是穿腸的酒肉,這是讓他死了都無法解脫的罪孽。
雪娃娃的案子專案組一直沒有解散。每年案子都會被南城公安局拿出來再梳理一遍相關檔案。十二年前,正是網路開始逐步深入影響國人生活的時候。因為網友的熱心加入,雪娃娃案在網路上的知名度頗高,更多的民眾開始知曉這件事。
普雲大師即使當年不知道雪娃娃案跟自己的師弟相關。在師弟橫死街頭后好幾年的時間,已經足夠讓他將那樁陰森鬼魅的雪娃娃案與自己的師弟聯繫到一起。他報了警的話,警察第一個懷疑的兇手就是已經死了的普仁和尚。詭異的法事是他主持的。偏執狂會為了執念殺人,一個深陷毒.海的瘋和尚又怎麼會絕無可能害死一個無冤無仇的小姑娘呢?甚至連懸案成為懸案都有了更加可以被原諒的理由。誰會想到和尚而且是個相當有名的和尚殺人,誰又會無緣無故搜查寺廟,干擾了和尚的清修。
死人最沒有辦法替自己辯解。當年種種事情,已經隨著普仁和尚的死,都被掩埋進了黃土中。
也許普雲大師自己,也不敢完全相信那個小姑娘的死亡真的不是自己師弟動的手。甚至就連普仁和尚自己都不能確定。就算人不是普仁和尚殺的,既然普仁是個癮.君子,兇手也可以趁他吸.毒之後,將兇器跟屍體都丟在他面前,他也難以分辨清楚。一個吸了.毒的人,意識原本就是錯亂的。更何況,他完全有可能在錯亂中殺了人。
懸案之所以能夠在多年後破獲的,基本上都是案發現場留下了犯罪嫌疑人的有效生物身份信息,當犯罪嫌疑人或者其近.親屬涉及新的案子被抓時,通過龐大的基因庫對比,才提示了嫌疑人的身份,從而案情偵查獲得重大突破。
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當年的雪娃娃案,警方始終沒能找到第一案發現場,更加別說採集到嫌疑犯留下的指紋或者是毛髮、血液以及唾液等標本了。普雲大師上哪兒找證據去證明師弟連他自己都懷疑的清白。
普雲大師的臉上滿是深深的寂寥:「修行人本當遠離世俗,不生貪戀。貪著廟宇高大輝煌,貪著佛眾聲勢浩蕩,貪著弘揚佛法,都是一個貪。那麼多修行的人,又有多少能夠得道成佛呢。」
日影移動,老和尚的臉陷在光暈中,彷彿已經坐化成佛。他的雙頰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面色蒼黃,乾癟的好像風一吹就要倒下。
周錫兵面頰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沒有再開口追問或者說是指責眼前的這位老和尚。十二年前,有人硬生生個地拽著他去借運改命。他不接手的話,那個小姑娘會沒了性命。他除了硬著頭皮想辦法救下了那個小姑娘以外,他又有多好的辦法完美地解決掉這件事?
報警的話,且不說會牽連出他一直想要維護的師弟;況且即使報了警的話,被推出來頂罪的也只會是那三個人。時隔多年,聯繫著這一切的吳芸寧可丟下才十一歲的女兒獨在世間,都堅決不肯透露幕後人的信息,可見她對這人的畏懼到了什麼地步。一份語焉不詳的八字又能說明什麼?只要他們咬死了不鬆口,又能證明什麼呢?普雲大師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為誰施法。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又怎麼能登上大雅之堂?
不對!周錫兵的目光落在了普雲大師臉上,兩側面頰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他的手落在了茶碗邊,輕輕叩擊著輕薄的瓷碗,發出了一聲清越的脆響。那脆響聲還沒落下,他的聲音混在其中響了起來:「那幾個發現了王函的人,不是閑著無聊偶然走到那座荒山的吧?他們是受到了提示才去山中遊玩的。當年的案卷記錄寫的非常清楚,他們聽人說那裡風景非常美,據說還有山洞可以探險。」
普雲大師像是沒有聽到對面警察的話一樣,繼續默默地數著自己手中的菩提子。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在默誦經文。
「王函受寒發熱不是偶然。有人給了她暗示,她得發燒才能活下去。所以她很快就想辦法讓自己發起了燒來。而與此同時,師父你借口她發熱,水被燒得蒸發掉了,不能借命格給其他人。那些人逼問你怎麼辦,你勉為其難提出了開生門,將運勢引過去。如此一來,王函的文曲星命格就被借走了。」周錫兵一條條地分析下去,「但就跟師父你說的一樣,人的命格是不可能被借走的,運勢疾病也一樣。祝由十三科運用的是心理學療法,藉助患者的心理暗示和人體自愈能力治療疾病。改命換運也是一樣的。說曹操,曹操就到。曹操每一次都到了嗎?當然不是,只是他沒打的時候被下意識地忽略了。」
所謂的開生門其實是拖延之術,甚至連無法開死門以及只能開生門的條件都是老和尚隨口亂編的。他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穩住當時控制了王函的人。
普雲大師微微地睜開了眼睛,面上是悲天憫人的微笑:「哪裡有生門,又哪裡有死門啊。老和尚愚鈍得很,老來多健忘,哪裡還記得好幾十年前匆匆一瞥的東西。」
人貴健忘,人貴無執念,人貴不痴狂。愚鈍是福,平凡是福,人生苦從識字起。
周錫兵只停頓了一刻,接著說了下去:「陶鑫去幫王函買葯也不是出於憐憫之心。他是希望王函儘快退燒以後,你就可以給她開死門了。」
他的腦子飛快地旋轉著,陶鑫最初帶走王函的目的應該不是開死門,否則他不會給王家爸爸留下字條說,你知道該怎麼辦。多年後,有人給吳芸傳遞了同樣的字條,吳芸雖然恐慌,但還能穩住,這就代表著這個「你知道該怎麼辦」,不是等同讓孩子去送死,而是承受吳芸小學時代要承受的命運。
「這個過程中發生了意外。王函沒被送出去,有人碰上了大麻煩,情況十分緊急。這個人一旦出事了,對他們來說都是大麻煩。陶鑫拿不到他想要的土地開發,鄭東升與吳芸也騎虎難下。在這個時候,曾經見過普仁師父開死門的吳芸或者說她背後的人想到了開死門。對,之前他們見識過開死門之後的效果,對此深信不疑。所以,吳芸找上了你。」
這些人中,有人會去買葯也是普雲大師的料想之中。畢竟,他們知道開死門之後發生的奇迹逆轉,卻沒人知曉開生門以後到底會怎樣。命格究竟能不能逆轉,他們心中沒有底數。
當時安市警察已經在到處尋找陶鑫,警方的介入對他們來說是巨大的心理壓力。綁架犯一旦是受害者的熟人,那麼為了防止被認出來,罪犯基本上都會選擇撕票。畢竟,屍體只要能處理好,死人比活人被發現的概率要低上很多。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殺了王函,利用王函的屍體開死門對他們來說,也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
普雲大師應該是想讓這些人帶著王函去醫院,畢竟小孩子身子弱,一旦發起高燒來,得不到有效的處理,是很難自愈的。在這個過程中,為了確保王函不被活活燒死,普雲大師很可能向他們強調了發燒致死的人是沒有辦法開死門的。死門會反噬,開了死門借命格的人終將會不得善終,得了一時的便宜,往後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化解。
不對不對,不僅僅如此。他應該還暗示了開了生門以後,借命格的人跟被借命格的人,實際上已經形成了關聯。就像是寄生,一旦寄主遭遇不測,寄生的生物也會跟著受到打擊。普雲大師用這樣的手段,間接著保護了王函後面的人身安全。
既然是權宜之計,那麼為什麼王函的創傷后應激反應會那樣強大?王汀曾經跟自己強調過很多次,當年的王函極為聰明。甚至在十多年後的今天,再搜索「王涵」這個名字,他依然可以找到關於這位天才小女孩的舊年新聞。她一直封存著回憶,唯一的原因就是威脅始終不曾解除。她自保的潛意識讓她真的像普雲大師當時隨意描述的一樣,變成了一個極為平凡的年輕姑娘。
據說,人是自我意識和外界對自己認知共同作用下的產物。一個人相信自己是什麼樣的,周圍人也這樣認為,那麼最終這個人就會長成這樣。
十一歲的王函雖然被解救了出來,卻選擇三緘其口。好像疾病的反覆一樣,她的失憶肯定也有變化的過程。最初的大病以後,她應該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可是這個時候,她發現周圍不安全,所以她自保的本能讓她的腦子再度刪除了這些記憶。
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在發現兇手還逍遙法外甚至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的時候,她為什麼不選擇報警或者向家長求助?答案也許只有兩種,一種兇手太強大,強大到尋常人根本不敢觸碰的地步,還有一種解釋就是,她不相信警察或者父母。後者又分兩種情況,一種是無論警察還是父母都不能幫她解決任何問題,她寧可選擇遺忘,爛在肚子里;另一種就是她認為警察或者父母跟罪犯是一夥的。
王汀的話回蕩在周錫兵的腦海中。她的聲音清洌洌的如同山泉水,說不出的清冷剔透:「當年的事情,我爸爸到底知道多少?那句你應該知道怎麼辦,是不是意味著他的確知道更多的事情?」
王函從被帶走到被找回,中間經歷的時間並不短。那時的她是個極為聰明的小姑娘,她肯定是從綁匪的隻言片語中發現了端倪,發現了一些極為可怕的事情。這些事情讓她在被警察解救回來以後也選擇裝傻充愣甚至在時間久了以後,她真的已經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回憶,哪些又是假的了。
被警方營救出來的王函大病了一場。她不親近父母,甚至覺得他們陌生,唯一願意接觸的人只有大她七歲的姐姐王函。她為什麼這樣信任姐姐?因為姐姐在第一時間報了警,所以姐姐跟他們絕對不是一夥的。
周錫兵沉重地闔上了眼睛,半晌說不出任何話來。漫長的歲月中,背負著痛苦前行的人或許從來不止是王汀,還有陷入了對至親恐懼與提防的王函。周錫兵難以想象,這個年紀小小的姑娘記憶清楚時,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面對自己的父親的。她又是如何的恐懼與厭恨。強烈的不安全感,讓她嚴格扮演著普雲大師當年描述中被借了命格以後的少女形象。演的時間太長了,她自己漸漸的,也就忘了她本來是什麼模樣。
遠遠的,寺廟中響起了悠揚的撞鐘聲。周錫兵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一本海明威的小說名《喪鐘為誰而鳴》。他不記得這本小說究竟說了什麼了,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看過這本小說。也許他只知道小說的名字而已,這個時候,這個名字闖入了他的腦海當中。
犯罪行為對受害者的影響往往是漫長的一生。有多少人在遭遇不幸后,人生軌跡被強行扭曲了。想要再將命運倒帶重來,誰又能撥動命運的時鐘呢。
從禪房中出來之後,周錫兵的心情極為沉重。在這漫長的罪惡中,不幸死掉的人慘不忍睹,「幸運」存活下來的人,難道真的值得無比慶幸嗎?明明她們可以有更美好燦爛的人生。
沉重的心情讓他的步履無法輕盈起來,以至於從走廊上匆匆忙忙趕來的中年和尚迎面而至的時候,他都沒來得及避開。
中年和尚大吃一驚,趕緊朝周錫兵匆匆行了個禮,連客氣話都來不及說,就急慌慌地去叩擊禪房的門板:「師父,出大事了。您供奉在佛主旁邊的罈子被人調包了。我剛才親自去擦拭罈子上的灰時,才發現不對頭。那罈子的花紋走向似是而非,絕對不是原先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