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真相(二)
交易?
想到當年的那一場交易,顧老夫人也眯了眯眼,神情有些落寞而哀戚。
時值正午,暖日熔熔的金光濾過樹梢,從檐角邊緣直灑了下來,空氣中隱隱可見陽光掠過的數道金線,那金線劃得筆直,又似能將世間一切照得纖毫畢現,顧老夫人甚至能看到微小的塵粒在那數道金光中飛揚。
微風拂過,送來花的清香。
顧老夫人斂了斂眉,看向滿院種植的花草,正是冬雪寒梅芬芳殆盡,夭桃報春時,滿園各色桃花開得如火如荼,芬芳正艷。
「詩經里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除了形容女子之美,是不是也暗喻著時光之交替,時事變遷,就像這桃花的顏色,由淺入深一樣。」
顧老夫人忽然感慨了一句,她身邊長發黑袍正長身玉立著的人不禁一笑:「老夫人近來多有些憂思感懷了。」
「憂思感懷?那是好,還是不好?」顧老夫人又問。
那人又笑了一笑,答道:「那要看老夫人修的是什麼道,時下晉人名士多以傷感為美,講究『悲當痛哭,喜當高歌』的情感外露之態,不過,老夫人應聽說過,莊子妻死,莊子鼓盆而歌,唱曰『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我教道法也有所言,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
老夫人甚喜,作出一幅如醍醐灌頂的樣子,回了一句:「天師果然乃天外之人,聽君一言,吾心甚悅啊!」
那人微微頷首,笑而不語。
這時,老夫人抬起頭,望向了院子的垂花門處,就見周嫗帶著幾名僕婦匆匆的向她走了來。
那人連忙躬身退後,行了一禮道:「老夫人,有人找,那貧道就告辭了。」
顧老夫人卻伸手制止了他,道:「天師若無事,不如留下來聽聽又如何,我顧府還要仰仗天師之盛譽,渴望時常沐浴傾聽呢!」
那人笑著不再言語,但也默認留了下來。
這時,周嫗已行至顧老夫人面前,先行禮道了一聲:「老夫人!」
顧老夫人便問:「你去了一趟祠堂,可有發現那丫頭有什麼異常?」
周嫗忙接過身邊僕婦手中一疊佐伯紙,緩步上前,遞到了顧老夫人的手中。
顧老夫人接過之後,先是粗略的一掃,顰了顰眉,旋即那目光便緊緊的鎖在了那紙上密密麻麻的字體上面,臉色如她所料的越來越沉。
「老夫人,這便是十一娘子抄寫的經書!奴趕到祠堂時,十一娘子人確實是跪在祠堂之中,不過,祠堂外看守的李嫗與趙嫗卻已睡著,奴不相信她一整晚都跪在祠堂,老夫人且看她寫的字……」
周嫗話剛說到這裡,就見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從老夫人手中取走一張佐伯紙,嘆了一聲:「好字!」
周嫗不覺一愣,神情尷尬而錯愕,好字?
這樣繚草的字還叫好字?
就聽他道:「不錯,初見之下並不覺得怎麼好,可仔細來看,筆法靈動,骨氣洞達,一筆一勾搭建得直如峰迴路轉,遒勁巧妙。」說罷,又將那左伯紙鋪展到了顧老夫人面前,指著其中的幾個字道,「老夫人且看這幾個字,可看出有什麼妙處?」
顧老夫人也是世家貴女出身,自己在書法上面雖未得天賦,但因見識頗廣,也算是有遠見卓識懂得品鑒的人,這一看之下,不禁也鎖緊了眉頭,低嘆道:「不錯,仔細來看,這幾個字竟兼善草、隸、行、楷四種形體,風格自然,筆勢委婉,卻遒美健秀、力透紙背,剛勁有力!
傳聞琅琊王逸少便精研各種體勢,落筆必入木三分,這字竟能有三分逸少公之美,這怎麼可能會是一個小姑子所寫出來的字?」
顧老夫人說完便看向了周嫗,而周嫗早已在兩人的對話中倍感震驚,幾乎心膽欲裂,原以為老夫人看到這字后定然會勃然大怒,不想聽到的竟是一番連連驚嘆的溢美之辭。
「這真的是她寫的嗎?」顧老夫人不禁再問。
周嫗卻是靈機一動,含糊其辭的答道:「奴……奴也不知,或許十一娘子是請……請別人幫忙抄寫的。」
「她能認識什麼人,又有誰會願意幫她抄寫?這顧府里別說是女郎們,若是有哪一個郎君能將這字寫成這樣,我老身就是死也暝目了!」
顧老夫人嘆了一聲,又揮手讓周嫗退了下去,待周嫗走後,便轉而問她身後的人:「天師怎麼看?」
「是不是她所寫,老夫人一試便知,又何需問他人?眼見不如旁聽!」那人答道。
顧老夫人便大笑了起來:「不錯,倒是老身犯糊塗了!」言罷,又將走出甚遠的周嫗喚了回來,問道,「十一娘現在怎麼樣?」
周嫗愣了一愣,似乎沒聽明白顧老夫人問話的意思,答道:「十一娘子也沒怎麼樣,衣衫齊整,身上也瞧不出有半點傷,只是面容有些倦而憔悴,老奴拿了她所抄寫的經書後,便代老夫人傳話,讓她回去休息去了。」
顧老夫人目光微沉,思忖了片刻,方道:「待她睡醒了,叫她到我院子里來,我有話再問問她。」
「是!」周嫗答了一聲,狐疑著退了下去。
顧老夫人這才起身,轉過去,竟是向那人拱手行了一禮,語氣肅穆而誠摯道:「我顧家以後的氣運,就要仰仗天師的庇佑了。」
那人也回了一禮,道:「老夫人客氣了。」
說完,正要離開時,又聽顧老夫人喚了一聲:「天師,木瀾院里的那位,還請天師幫忙多多開導,這是我顧家犯下來的罪孽,卻也是不得已之罪,還望天師能讓她心中的怨氣消減一些。」
那人一笑:「這是自然!」旋即,腳步向台階下一邁,漸行漸遠,那寬大的袍袖便隨風飄舉了起來,遠望之真如仙風道骨的神仙中人。
……
「到底什麼交易?」顧鈺再問。
陳嫗才哽咽了一聲,啞著嗓子答道:「那時,王大將軍發動叛亂,我和你阿娘都不知道,你外祖父竟然也響應了他發起的廢帝號召,帶兵進攻健康城,但最終也不幸功敗垂成,亂兵逃散,你外祖父下落不明,娘子接到顧家的來信上說,只要她願意以貴妾之身份進入顧府,顧家便能保你阿娘平安,並替你外祖父在朝中周旋,救你外祖父一命。」
顧鈺聽完,心下微沉,眼神中也露出一絲不可思議的悲涼。
「王大將軍……便是琅琊王敦?」她忽地自語了一句。
陳嫗答是。
顧鈺不覺身子發軟,心底升起的寒意頓時漫延全身,令得骨髓里都好似浸入冰水一般。
她不是不知道王敦,相反的,作為東晉史上第一位勢大蓋主到欲廢帝自立的權臣,王敦之名可謂是如雷貫耳,那時司馬皇室剛定都健康,朝廷羸弱,人心不穩,不得不依附士族門閥而生,而琅琊王氏便是僑姓士族之中的第一大功臣,明帝深信王導,令其執掌中樞,王導更是舉賢不避親,又讓自己的族兄弟接連執掌潘鎮,實行著「王與馬,共天下」的共冶局面。
王敦早年便得族兄王衍舉薦為青州刺史,後為奪權,不惜殺害同族兄弟王澄,奪取荊、揚二州,加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有了荊州和江州這等軍事重地作為後盾,又有王導坐鎮中樞,王敦貪慾不滿,已不甘為權臣,便乾脆號令起吳中一些不滿司馬氏朝廷佔據江南的門閥士族,帶著數萬部曲軍士一路進攻到石頭城,發起了叛亂。
那時的王敦因軍事力量雄厚,可謂是一手遮天,根本不把明帝放在眼裡,明帝被逼得幾欲下台,若不是王敦手下的丹陽尹溫嶠最終反水協助於朝廷,想必如今的晉室天下早已改姓王了。
不過,早年便有人曾預言:「王敦其人,蜂目豺聲,必能食人,亦當為人所噬!」所以他最後的兵敗而亡,其家人又被同族兄弟所殺,也可謂是因果報應循環。
只是她的外祖父……
想到外祖父這個人,她便想到了前世坐在朝堂之上,隔著一道帷幕垂簾聽政,所聽到的有關於她外祖父的事迹以及最後所犯下的罪行。
這位出身吳興豪族的東晉將領,原本因著年少聰穎,熟讀兵法文武兼備,又樂善好施,善結江湖豪傑,講義氣,在吳郡一帶也是極有名望,可誰曾想到就是這樣一個鐵血丹心講究忠肝義膽之人,竟然成了王敦號召下最為有力的支援,並跟著王敦一反再反,帶兵打進了健康城,只是最終兵敗在逃回故鄉的途中被部下所殺。
而因為他的叛變,沈氏嫡支幾欲被斬殺殆盡,只有她母親沈氏與舅舅沈勁僥倖活了下來。
后明帝大赦天下,沈氏才沒有被連根拔起。
只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在這件事情上,她的生母沈氏竟然與顧家做了這樣的一筆交易,她更想不到的是,傳承百年的清望名門顧氏竟然也會做出如此有失家族清譽的事情,顧家大可以退了這門親事,為何還要將沈氏以妾室身份接進門?
難道就只是為了沈氏的那些嫁妝?
以顧家在吳郡一帶的士族地位,也不是窮到要靠婦人的嫁妝過活的。
這般想著,顧鈺便也問了出來。
陳嫗卻道:「娘子,你根本不知道沈家有多少家財,又有多少部曲私兵,別說你,世人也都不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顧家做這筆交易,就是為了沈氏的家財……和部曲私兵?」顧鈺不可置信的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