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解惑及請求
聽完顧陸氏將前因後果敘述了一遍后,顧家家主便負手蹙眉,在房中踱起步來。
顧老夫人見老郎主神情凝重,又道:「也是我老婆子糊塗,竟信了那婢子所說的玄易之術,才將那三個婢子抓了來審問,哪知這兇手今日會在家宴上出現?十一娘這丫頭最近也不知是犯了什麼邪崇,怎麼走到哪裡都有人想要她的命?」
走到哪裡都有人想要她的命?
聽到這一句的老郎主頓時目光一沉,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的沉吟了片刻,才道了一句:「好了,此事你壓下去便壓下去了吧,以後也莫要再對人提起,尤其是所謂的玄易之術!」
「是是,夫君,妾也正是此意,若十一娘真懂得什麼玄易之術,或對我顧家有益,但若是傳出去了,就是弊大於利了,這一點,妾還是懂的。」
說罷,顧老夫人又起身,將一件衣袍送到老郎主面前,柔聲問道,「對了,妾聽說,健康台城之中,天子欲廣納良媛,凡士族貴女,無論嫡庶,都可充盈後宮,可有其事?」
老郎主聽罷,便是目光疾轉,看向顧陸氏道:「你問這話是何意?是想將我顧家的女郎也送去充盈後宮?」
見老郎主一臉的不高興,顧老夫人又笑了笑道:「許是妾多想了,妾原是想,天子后位懸空,以我顧家女郎的身份若進了皇宮,未必不會有如庾太后一般的貴命啊!」
自東晉以來,凡與皇室聯姻者,哪個不是手握中樞及潘鎮大權,王敦娶襄陽公主,成為東晉一代權臣,庾氏女嫁明帝,作為帝舅的庾氏兄弟便接連把持朝政,及至如今的大司馬桓溫,因尚了南康公主做附馬都尉,便一直官運亨通,扶搖直上,直至與庾氏兄弟分庭抗禮。
顧老夫人想的是,若是顧家也出一位皇后,作為南士之首的顧家未必不如那些僑姓望族手握權柄炙手可熱。
卻不料顧老郎主冷聲一笑:「如庾太后一般的貴命?你也不想想,為何當今天子所娶的皇后一個個皆短命?你是否打算將十一娘送入宮中?我告訴你,你這麼做就是要她的命!」
顧老夫人聽罷,心中便是突地一跳,難不成那些皇后短命是因為宮違陰私不成?
老郎主見她面色稍沉有所畏懼,便也不再說下去,只道:「十一娘的婚事,你暫且不要多管!何況她還未行及笄之禮,待行了及笄之禮再說!」
及笄之禮作為古代嘉禮之一,素來只有貴女行之,很多世家大族對庶女並不會多加重視,即便操辦,也草草了事。聽老郎主的意思,莫不是還要給十一娘隆重操辦一下?
顧老夫人臉色微變。
這時,老郎主道了一聲要去書房練字,便拂袖推開隔扇之門走了,留下顧老夫人一人悵然失神。
但來到書房的老郎主並沒有立即拿出名人法帖和筆墨紙硯,而是喚來一小廝吩咐道:「叫十一娘到我書房裡來一下!」
小廝將命令傳達的時候,顧鈺正站在暮煙閣中與張十二郎並肩而立,像是有說有笑的樣子,彼時陽光絢爛,透過疏影橫斜的樹梢,搖落下一片金碎的光芒,那光芒環繞在二人周邊,直照得二人如同金童玉女一般。
小廝直直驚嘆,怔忡呆了一刻,才走到顧鈺面前,稟道:「十一娘,郎主讓你去他的書房一下!」
張十二郎也跟著迴轉身來,又對顧鈺笑道:「怎麼樣?被我猜中了吧?」
顧鈺一笑,邁開腳大步走去。
張十二郎嘴角一撇,露出滿臉的不滿和嗔怪。
「十一娘,當真不願意告訴我,你我現在便如此生分了?」他道。
顧鈺仍是甩了甩袖,一臉不在意的回道:「等你再長大一點了,我再告訴你吧!」
「你說什麼?」張十二郎似未聽懂,滿臉的不敢置信,待她走遠后,又不禁嗤笑了一句:「你這小丫頭,越來越會耍人了,恁地淘氣!」
他說完,詩琴便好奇的走了過來,打趣道:「張家郎君,你都和我們娘子說了什麼,竟能逗得她如此開心?」
「你家娘子難道不開心?」張十二郎反問了一句。
詩琴的臉色便是一斂,在張十二郎的注視中,她忽地似想起了什麼,跑進暮煙閣的書房之中,取了一份書簡出來,遞給張十二郎,道:「對了,張家郎君,這是娘子讓我送給你的!」
「送給我的?是什麼?快讓我看看!」
張十二郎先是不信,旋即眸中又透露出一分愉悅,笑得嘴角彎彎,忙接過書簡翻開,只是這目光剛一觸及,他嘴邊噙著的那抹頑世不恭的笑意便倏然淡了去。
「這是十一娘寫的字?」他滿目驚詫的問。
詩琴連連點頭。
張十二郎便又捧著書簡反反覆復的看了好幾遍,直致目光越來越沉,也越來越凝重不可思議。
顧鈺隨小廝來到了老郎主的書房之中,彼時老郎主正鋪開一張油絹灑金紙,準備研墨寫字,見到顧鈺走進來,便讓小廝關了門,示意叫她坐下。
顧鈺也不客氣,施了一禮后便就著祖父下首的蒲團上坐下,祖孫二人便這麼四目相對,書房之中安靜了一刻。
還是顧鈺率先問了一句:「祖父可是想問阿鈺今日在宴席之上指出那使女是兇手的事情?」
顧毗卻似看著顧鈺失神了片刻,乍一聽她問起,如夢初醒般笑了笑。
「對,對,祖父是想問你是如何看出那使女是兇手的?」他道。
顧鈺便答道:「其實很簡單,阿鈺會察言觀色,那使女端上那盤羊奶凍時,有意朝那羊奶凍看了一眼。」
「便是這一眼,你就能確認那盤羊奶凍有毒?」顧毗再問。
「當然不是,那使女送上來的給我的那盤羊奶凍,上面所貼的梅花與別人的不一樣。」顧鈺答道。
顧毗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形,她也看過顧鈺面前的那盤羊奶凍,並未發現有什麼不同。
「有什麼不一樣?」他問。
顧鈺便答道:「那梅花的顏色深一些!」想了一下,她又道,「那梅花看起來更艷麗,聞起來也更芬芳,但越艷麗的東西越是毒藥,越芬芳的氣味越能令人陶然麻醉。」
「你的意思是,那盤羊奶凍里放的不是毒藥,還是令人神昏的迷藥?」
顧鈺點了點頭。
這時,一名小廝敲門,顧毗叫了一聲讓他進來。
小廝看了顧鈺一眼,向老郎主稟報道:「郎主,那狗嘗了那盤羊奶凍後果然便倒在地上了,不過,似乎並沒有斷氣,尚在酣睡之中!」
顧毗聽罷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哈哈大笑了起來,揮手令小廝下去之後,便拉顧鈺坐於塌幾之上,說道:「來,來,你再跟祖父說一說你與十娘落水之事,你又是如何推測出那個要害你的人一定被削尖的竹子所傷呢?」
顧鈺答道:「孫女那日是被那人引到錦鱗池邊的,我見錦鱗池附近的小竹林里有一根削尖的竹子,且旁邊一塊石頭上染有血跡,便由此而推測那人必定曾被石子絆倒,也曾不幸撞到了那竹子上。如果這個人身懷武藝,那麼她傷的一定會是左手,因為人在絆倒之時,第一反應會是用手去推開障礙物!」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又續道,「今日在宴席上刺殺我的使女左手雖看上去完好無瑕,可是她左腕上有一點嫣紅的痣!」
「一點嫣紅的痣?那又能說明什麼?」顧毗好奇的再問。
顧鈺沉思了一刻,似想著到底要不要說,但眼見祖父一臉殷切的看著她,又如實答道:「說明,她左手上的那張皮是假的!」
在崇綺樓中還有一堂課便是教人如何抹去自己作案的證據,以及如何掩蓋自己的傷口,這其中有一個最殘忍的辦法便是換皮,而即便是換皮之後,也多少會留下一些痕迹,這種痕迹別人看不出,她卻是看得出來的。
自然這痕迹也不是那點嫣紅的痣,那痣只能說明那女子仍是處子之身,崇綺樓中的主人有一個癖好,那就是收藏冰清玉結的女子,在她們手腕上點上這一粒硃砂痣,這些女子通常都會在訓練完成之後作為極貴重的禮物送予那些豪貴之家作細作。
前世她被那人轉交到桓澈手中時也依然是完璧,也因此算賣了個好價錢。
聽到這裡的顧毗臉色便是一沉,又忙喚了小廝進來,在他耳邊吩咐了一句,然後揮手道:「去吧!仔細看看她的左手!」
那小廝一臉的驚駭,怔忡了好半響,才點頭答是,然後扭頭迅速的跑出了書房。
顧毗再將目光轉向了顧鈺,忖度了一刻,問道:「阿鈺,你可真學過什麼玄易之術?」
顧鈺搖了搖頭,道:「沒有。祖父,聖人作《易》,示人以吉凶,言『利貞』,不言『利不貞』,所謂的玄易之術,也不過是撫慰人心的精神之葯罷了!阿鈺信的只是自己的眼睛。」
顧老夫人雖然信奉天師道,但她知道祖父並不是這般迂腐迷信之人,故而她也不必以玄易之術來欺騙祖父,這樣不僅不會得到他的信任,還會引起他的懷疑。
果然,顧毗聽她如此說,臉上緊繃的神情便柔和了下來,他又捻須笑了笑道:「阿鈺,你甚是聰慧啊!琅琊王家有琳琅珠玉,陳郡謝氏有芝蘭玉樹,不想我顧家還有如此秀外慧中之女郎卻不自知,乃祖父之錯啊!」
說著,他又拉著顧鈺的手想要讓她起身,神色凝重道:「你放心,這顧府祖父會想辦法肅清一遍,再安排一些部曲護你周全!」
顧鈺道了一聲謝,又屈膝跪了下來,雙手合於胸前,極為慎重的向顧毗行了一個大的稽首之禮。
「阿鈺,你這是幹什麼?」顧毗愕然問。
顧鈺抬頭,看向他道:「祖父,阿鈺有兩個請求!還請祖父答應!」
「什麼請求,非得跪著說,快起來吧,祖父答應你便是!」顧毗一臉笑意的說道,似乎是哄著一個要糖吃的孩子。
顧鈺卻仍執拗的跪在地上,神情十分肅然認真道:「阿鈺說的請求並非小兒兒戲,而是關乎顧家命運,所以還請祖父慎而傾聽。」
見自家孫女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顧毗臉上那種看稚兒的訕笑表情終於一點點的凝結起來,這時的他又伸手喚了一名部曲進來,慎重交待:「在門外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
那部曲答:「是!」按劍退了下去。
待書房之門前上后,顧鈺才道:「祖父,阿鈺第一個請求乃是,請祖父禁令我顧家兒郎入西府為桓大司馬效命!」
顧毗神情一駭,似完全沒有想到顧鈺所提的第一個請求竟然是與國家政事有關。他愕然了許久,才問道:「為何?」
顧鈺答道:「桓溫何人也,少時好賭,為報父仇誅人滿門,心狠手辣,乃豺狼之性,與此人共事,難道不是與虎謀皮?」
顧毗卻笑了笑,不以為然,說道:「阿鈺,你還年少,不懂政事,桓大司馬雖然年少時是個賭徒,也做過一些不仁之事,可如今他輕刑簡政,德望甚高,又心繫家國,屢次出征北伐抗敵,時人大多好清談,不理政事,也只有他一直在護我晉室,保我國土啊!」
這一點,顧鈺也是不可否認的,否則前世她也不會憑著自己對未來歷史的一點記憶,助桓澈擊敗其他各大世家大族,手握權柄,成為連王謝庾郗以及南士各大世族都不可撼動的權臣。
可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桓澈登上權利的頂峰之後,便開始一步一步的削減各大世家大族的羽翼,庾氏與郗氏幾乎被滅族,南方士族更是無一敢手握兵權或進中樞台城,而王謝兩家若不是聯手對抗,並對其俯首稱臣,恐怕也難遭其毒手。
而即便是王謝兩大門閥最後也被他打壓得一厥不振,淝水之戰後更是逐漸落敗,遠離了政冶中心。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桓溫經王敦墓,稱其為可兒,便已足見其野心,待他北伐收復中原成功,便定會如王敦一般廢帝稱王。而待他稱王之後,那些曾經所謂的功臣,便會成為他帝王之路上最大的阻力。」
前世顧家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被滅了族的吧?
聽到這裡的顧毗臉色微微變了變,桓溫經王敦墓,稱其為可兒,此事他也有耳聞,也知其人定有稱雄天下的野心,可是顧鈺最後一句話不得不令他沉思了。
如今的帝王雖不像前朝,動輒夷人三族,但不代表天下大變,改朝換代后,新的帝王也不會。
見顧毗深思,顧鈺便趁機續道:「祖父,曾祖父詐酒避禍才躲過了齊王之亂,保住了顧家的根基,而反觀陸氏先祖陸機和陸雲,因不能放棄仕途,急流涌退而落得個夷三族的結局,祖父還記得那一句華亭鶴唳,豈有復聞乎?」
華亭鶴唳,豈有復聞乎?這是陸機含冤就戮時所發出來的感慨,其中的無奈哀凄與悔意可想而知,而當時的陸機引頸就戮之前就曾有求CD王放過自己的家人,未想人死之後,陸機一家還是被滅了滿門。
想到此處的顧毗眸光越來越沉,沉吟了許久,直到聞得一聲鳥兒啼鳴,方才自言自語的吟了一句:「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顧鈺便一直望著顧毗,直到他嘆息一聲,轉過身來,語氣溫和,神情哀婉而憂悒的將她扶起。
「阿鈺,你說的,祖父會好好想一想。」言罷,他又道,「那你第二個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