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樁一道士
姐姐的眼神逐漸渙散,她死了。
她挺過了飢餓,挺過了嚴冬,挺過了傷痛,最終卻死在了臨河,她小小的身架躺在水底,枯黃的頭髮隨水飄動,眼睛瞪著,死不瞑目。
這一年姐姐八歲,卻瘦弱如一個六歲的孩子。
看著姐姐的樣子,我肝腸寸斷。
「姐姐!你別怕,我這就去陪你,下輩子,咱們還是姐弟,咱們一起投生個好人家,再也不吃這樣的苦了。」
心裡想著,我慢慢的閉上了眼睛,眼淚順著眼角滾滾而落。
過了許久,我的耳邊忽然響起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心裡一驚,我還沒死嗎?怎麼回事?莫不是我又投胎轉世了?這他娘的還能不能讓人消停會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了滿天繁星。
卧槽!這次投胎的人家不會連間茅屋都沒有吧,這磕磣!
我心裡暗罵了一通,四下打量了一圈,發現我竟然在一條船上,船頭還坐著一個瘦弱的,面目猙獰的小女孩。
「姐姐!」
我一咕嚕爬起來,脫口而出,隨即一愣,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我根本就不是什麼投胎轉世了,這一切都是女鬼的安排。
它說要讓我這個無干之人感受一下當年她所經受的恐懼與絕望,於是我成了它的弟弟狗娃,跟她一起經歷了那場飢荒與生死。
像是認證我的猜測般,女鬼盯著我幽幽開口道:「你剛才是在我的回憶里。」
頓了頓,她又說道:「那是我跟我弟弟的一生,村子里鬧飢荒,我們一路討飯到了臨河,卻不想平白被那群老雜毛抓去害了性命。臨河冤魂一百四,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卻都終止在了臨河。自那一天起,我們被橋壓著,不能投胎轉世,不能動彈分毫,唯有過往在我們的腦海里不斷的閃過,一樁樁,一幕幕,經年累月後仇恨瘋長……」
女鬼獃獃的望著河面說著,凄涼又悠遠的聲音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看著她瘦弱的跟豆芽菜似得身板,枯黃的頭髮……心如刀絞。
此刻,我知道了我之前是在她的回憶中,我們實際相處了還不到一夜,但我卻感覺我真的與她相依為命了四年,經歷了短暫又凄慘的一生,對她有一種親人般的感情。
「姐姐……」
我喚她,後面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眼眶酸的厲害。
她沒看我,月光下,我看見一行清清亮亮的東西自她眼中滾落。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我跟一個女鬼靜靜的坐在船里,我的心中沒有害怕,有的只是百感交集。
這一刻,我分外理解女鬼對外公他們的恨意。這一刻,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許多人,許多事物,我們不能憑第一感覺給予好或壞的定論,應該站在他們的角度,看他們經歷了怎樣的過程。
晨光欲曉的那一刻,女鬼打破了沉默,它道:「你回去跟那老雜毛說,要想化解當年的恩怨,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救回其它的守橋鬼,它們被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抓走了,只有我一人僥倖逃脫。第二,一樁一道士。我要讓那些老雜毛也嘗嘗無辜冤死,魂魄被壓在橋下五十年的滋味!」
女鬼說完,起身就要離去。
「等等!」我叫住它。
「你還有什麼事?」她背對著我問道。
「大頭跟太爺爺是~是不是你們殺死的?當初遮了我的眼,將我引進臨河的是不是你?」我小心翼翼的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不是。」女鬼斬釘截鐵的回答。隨即又道:「那個被風吹下河的臭道士,跟那個負責修橋的胖子是我殺的,他們跟當年一眾老雜毛一樣心腸歹毒,想要用人祭,想殘害無辜,該死!」
女鬼憤憤的說完,化作一團黑霧散去。
「姐姐!我望著虛空輕喚了一聲,回答我的只有臨河的水聲……
東方破出一縷微光,將淡青色天空中鑲著的幾顆殘星映襯的黯淡無光,我坐在船頭,迎著清晨略寒的風,一股強大的失落感襲上心頭。
「嘩啦!」
就在我望著河面發獃的時候,船下忽然傳來一陣破水之聲,接著船身一晃,一個黑漆漆的龐然大物『嗖』的一下子躥進了船艙里。
「啊!什麼東西?!」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將我嚇了一跳,我不動聲色的將船槳抓在了手中,一臉戒備的看著來者。隨時準備出擊。
「臭小子,瞎叫喚啥,是我。」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外公!」我驚呼一聲,定睛細看,可不就是外公嗎。
「外公,你怎麼來了?」我狐疑的問道,並沒有放鬆警惕。這船距離河岸二三百米,就外公那把老骨頭能游的過來?我不太相信,心說,莫不是又撞了鬼?
「我昨晚跟著你一塊過來的。」外公一邊說著,一邊擰衣服上的水。
「你一整晚都趴在船幫上?」聽了外公的回答,我驚訝的問道。
外公點點頭,淡淡道:「外公答應要保護你的。」
聽了這話,看著渾身濕漉漉的外公,我眼眶一熱,差點掉出淚來。外公這麼大的年紀,竟在冷水中泡了一夜。
可我隨即一想女鬼跟它弟弟的死,心下又對外公生出了一些怨來,於是將船槳一丟,坐在船頭望著河面沉默不語。
外公想來知道我經歷了什麼,給我解釋道:「當年臨河鎮的狀況你也看到了,這裡出現了一個鬼門關,若不及時壓制,後果不堪設想。」
「鬼門關沒有特定的位置嗎?為什麼會在臨河鎮出現?」我垂著頭問道。
外公道:「自然是有特定的位置,像巴郡,廣西,崖州等地都有鬼門關的特定入口。可若遇到戰爭,荒年,瘟疫等死人無數的天災人禍,導致某地陰盛陽衰,死人多過活人之時,陰間便會在這一地界大開鬼門,方便一眾死者的鬼魂進入陰間。」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外公又接著說道:「一個地界常年有鬼通行,陰氣便會加重,陰氣重不僅會影響到生人,還會引來一些陰性體質的東西,例如山精野怪,孤魂野鬼,因為這類地方最適宜它們修鍊,生存。」
「邪魅鬼祟一多,魚龍混雜,有些不遵循天地法則的妖鬼,便會附在人身上捉弄人,嚇唬人,有些更是直接吸人精氣,食人血肉,久而久之會造成混亂,至最終滅絕,所以道教眾人決定鎮壓陰橋,截斷眾鬼通往陰間的路,讓它們另擇道而行。」
「所以你們就將一百四十個大活人推下河中,做了冤死鬼?」我不咸不淡的說著,語氣中帶著一絲刻薄的味道,我還在為狗娃跟姐姐的死耿耿於懷。
外公蹙眉盯著我,問道:「程缺,你整日纏著外公教你道術,現在外公答應了你,假以時日,你也會是一個道家中人,假如有一天,你遇到了這件事,你會如何解決?是希望看到整個臨河鎮居民死絕,整片大好河山變成一片死地?還是會選擇犧牲一百四十人,保臨河鎮安寧?又或者,你認為這一切都與你無關,選擇不聞不問?」
「這……」
我被外公問的一愣,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搖搖頭,如此沉重的選擇,讓我一時無從回答。
見我久久不語,外公又道:「一百四十條人命不是個小數目,當時我們去了監獄,找了近七十名死刑犯,還有那些老人,他們為了換些錢糧幫子孫度過荒年,自願去死,再就是一些流浪的孩子等,那些人,我們都逐一給他們算過命數,無一例外,他們都是命數將盡之人。包括最後那個女孩跟她的弟弟,就算當日她們不死在臨河,不出三日也會餓死街頭。」
外公的話聽的我鼻子一酸,姐姐跟狗娃為了生存苦苦掙扎,最終卻還是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
「可就算他們真的餓死了,死後也可以去投胎轉世,可被丟進臨河,他們的魂魄只能被壓在橋下受苦。」我爭辯著,雖然我有些理解外公他們當年的作為了,可我還是忍不住替女鬼姐弟倆說話,因為我覺得她們更無辜一些。
外公半天不語,最後他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道:「這麼些年了,我一直為這件事內疚,自責,夜深人靜時,我的腦海中總浮現出那天的一幕,她們愴天呼地的樣子,怨恨又絕望的眼神……可我並沒有後悔,如果此事放在今日,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會選擇讓他們去死,這就跟打生樁是一樣的道理,很殘忍無道,恐怖駭人,可犧牲一人能換回多人的平安,這便是最好的選擇。」
黎明如一把利刃,破開了沉默的灰白,迎來了第一縷晨光,晨光灑在外公的臉上,映照著他滿是褶皺的面部格外的堅定。
我撇了眼外公,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於是低下了頭去。
外公摸摸我的頭,道:「你一定也認為,外公嘴上說著凜然正氣的話,實則做著道貌岸然的事情對嗎?就如它們所說,既然我們心繫臨河百姓,何不舍了自己的性命護他們周全,而是要去犧牲那麼多的無辜之人。」
我很訝異外公會這麼說,這其實正是我心中所想,卻又不好問出口的事情。
外公解釋道:「實際,那老橋上附著我的一魂一魄,不光是我,但凡參與當年之事的道家眾人,都在陽橋上留下了一魂一魄。」
外公的話讓我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