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榆林街是大興府最繁華的街道,以街尾那一片榆樹林而得名。街道兩側商鋪林立,各色旗幡艷幟斜插在店鋪門前,叫賣聲不斷,李莞小時候最喜歡逛的就是這條街,嫁去京城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來過。所以她對這條街的記憶始終沒變,有很多好吃的小吃風味,好看的衣裳首飾,人來人往。
李莞眼饞糖葫蘆,打發銀杏去買了兩根,用袖子遮著咬下一顆含在嘴裡慢慢的融化,在榆林街上轉悠。
「銀杏,咱家的衣裳鋪子是哪間,我怎麼好像找不到了呢。」
李家有兩間衣裳鋪子在這榆林街上,都是當年表姑奶奶留給李崇的,表姑奶奶很會做生意,她留下的兩間衣裳鋪子里的布料永遠是最鮮艷好看的,衣裳款式也最新穎,只是李莞整條榆林街都要走完,也沒見著印象中那家客似雲來的衣裳鋪子。
銀杏在街上左右看了一遍,指著不遠處說道:「喏,不就在那兒。」
李莞順著銀杏指的方向看去,那家鋪子門開的雖大,可門面卻比左右店鋪差遠了,看著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正經裝點修繕過了,門口的朱漆柱子都褪色成深褐色了,並且漆皮斑駁,李莞緩緩走到那店門前,抬頭看了一眼似乎有點歪的牌匾,上頭幾個黑底燙金的字也沾上了厚厚的灰,『大興綢緞莊』五個字看起來說不出的蕭條。
「是這兒嗎?」
儘管店名沒錯,可這落差未免也太大了,讓李莞著實不敢相信。
銀杏倒是沒有李莞的感觸:「是這兒沒錯。每回王嬤嬤帶我們出來都要在這裡嘆兩聲氣呢。」
確實該嘆氣。如果曾經見識過這家店鋪的繁華。
店面已然這樣破敗,裡面就更加沒什麼好看的了,夥計趴在櫃檯上打著哈□□瞪眼兒,老半天也沒個人進去。
李莞若有所思的離開,循著腦中的印象,把榆林街上表姑奶留下的幾家店鋪全都看了一遍,除了街口的茶樓人還稍微多一點,其他的店鋪,什麼飯莊、酒肆、書畫鋪子,無一例外是綢緞莊那副蕭條景象。
當年這些店鋪都是表姑奶奶一手開設的,留給李崇,是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可李崇卻無心打理這些,看著樣子,可能連管都懶得管,任其破敗蕭條下去,這樣的店鋪,每年非但沒有盈餘,還要額外貼入花銷,要是表姑奶奶泉下有知,約莫一定會後悔,當年怎麼會選了個李崇來託付她產業的。
心情複雜的逛了半天,眼看日頭偏西,銀杏提醒李莞:
「姑娘,咱們該回去了。逛了一整天,回去指定挨數落。」
李莞抬頭看看,確實夕陽西下,有些菜販子,果販子已經賣完了東西,開始收拾背簍菜籃,準備回家了。
「回吧。」
有些事心裡著急也沒用,路得一步一步的走才行。
李莞爬上了馬車,讓銀杏把車帘子捲起來,看看沿路的風景。
「咦,八爺。」
銀杏坐在左側,忽的喊了一聲,李莞回頭從她那邊的窗戶往外看去,果真是李崇從一家酒樓里出來,臉頰緋紅,腳步虛浮,虧得旁邊有小廝扶著,要不然肯定就癱地上去了。
「停車。」
李莞喊了一聲,車夫就應聲把馬車停下了,李莞跟銀杏換了個坐,就那麼在馬車裡盯著醉醺醺的李崇。
跟在他身後出來的那些酒友也都和他差不多,一群醉成爛泥的人相互假么假事的道了別,然後各自回家。
扶著李崇的小廝把李崇往停靠在酒樓門前的馬車上拉,本來軟兮兮的李崇突然一伸手推開小廝,看著像是不想上馬車的樣子,小廝被推倒了也沒辦法,爬起來又去扶他,嘴裡一聲一聲喊著『八爺』『上車吧』之類的話。
李崇卻聽不進去,就跟車上有牛鬼蛇神等著他似的,怎麼也不肯上,逼得急了,就乾脆在酒樓門前撒起酒瘋,那是真撒,一點不講究,直接躺在地上打滾那種。
李莞原本是不想管他的,只想靜靜看著,然後等他上了馬車,她再悄悄跟回去,可李崇那癲狂的樣子,委實難看,李莞沒忍住,還是下車了。
等到他走到李崇身邊時,李崇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經過這麼一鬧,小廝也不敢拉他了,李崇歪歪斜斜的鑽進人群里去,低眉搭眼不看路,經常撞到前面的人,引得周圍怨聲載道,李莞就那麼跟在李崇身後,一路跟被他撞到的人道歉。
李崇漫無目的的走,偶爾抬頭看看天,然後繼續低頭橫衝直撞,許是有些反胃,他捂著嘴左右找路,踉蹌著趴到一處巷口狂吐起來,引得那家店鋪的掌柜從櫃檯後面衝出來罵道:
「嘿,哪兒來的醉漢,吐在咱店門口兒,這還叫人怎麼做生意?」
李莞讓銀杏去給那掌柜送了十兩銀子,打招呼說『家老爺喝醉了,對不住』之類的話,掌柜收了銀兩,有聽說那醉漢是誰家老爺,也不敢再多計較,嘀咕著回去了。
李崇趴在牆角吐的昏天黑地,簡直要把肚腸子都給吐出來似的,李莞來到他身後,一手掩著鼻,一手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在他背上給他拍背。
李崇簡直要把苦膽吐出來,李莞掩鼻蹙眉,想轉身就走,可李崇臉上那痛苦至極的表情卻又讓她忍不下心來。
既然醉酒這麼痛苦,又怎會有人用酒來解憂呢?李莞特別不明白酒徒們的心思。
李崇吐完之後,感覺好了一點,迷迷糊糊轉頭,就看見李莞一臉嫌棄的站在旁邊,李崇不知道看到了什麼,或者想到了什麼,突然就對李莞笑了起來。
嘴上還沾著穢物,李莞眉頭緊鎖,鼓起勇氣,才用自己的帕子去給他把嘴上的髒東西擦掉。
李崇在李莞面前倒像是變乖了,由著她給他擦拭,擦完了,還乖乖的搭在李莞肩上,讓李莞扶著他走。
父女倆兩輩子都沒有這麼親近過,李莞覺得自己的肩頭沉重發熱,李崇腳步虛浮,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李莞肩頭,走著特別費勁。銀杏想上前幫忙,也被李崇給推開,不讓靠近。
李莞腦中正尋思著怎麼勸說李崇坐馬車,要她扶著回李家,可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兒。
忽的李崇停下腳步,李莞吃力的抬頭看他,只見李崇的目光被街邊一個首飾攤位吸引住了,拉著李莞走到那攤位前站定,李莞看著這攤位上並不值錢的首飾,不知道李崇要幹什麼。
「這位大爺,小姐這麼漂亮,給小姐買根簪子吧。」賣首飾的婆子會做生意,上來就夸人漂亮。
李崇就是醉了酒,也聽得出來讚美的話,竟然真的伸手在擺滿了首飾的檯子上挑了一根粉紅流蘇的桃花簪,拿在手裡失神的觀望,李莞喊了他一聲:「爹。」李崇才轉過身來,把簪子插在李莞的墜馬髻上。
「漂……亮。」一張嘴,就滿是酒氣正面噴上李莞。
李莞趕忙閉了口氣,無奈跟那賣簪子的婆子笑了笑,招來跟在他們身後的銀杏付錢,然後扶著李崇繼續往前走。
李崇搭在李莞的肩上,一路從榆林路走到鎏金街,經過一家乾果鋪子,說什麼都要給李莞買一包蜜餞糖果吃,好不容易騙出來,李崇又開始吟詩,聲音之大,把街上行人的目光全都吸引過來,李莞兩頰火辣辣的,覺得自己兩輩子都沒有這麼丟人過。
好不容易把李崇扶到了李家,門房瞧見了,輕車熟路的過來接手,把安分下來的李崇給扶了進去。
李莞這才如釋重負,大大的呼出一口氣,此時天色已晚,最後一抹夕陽也落下雲層,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空氣中飄著誘人的飯香,李莞覺得自己今天晚上能吃兩碗米飯。
夜裡洗漱后躺在床上,李莞舉著桃花簪看,材質和做工都很一般,唯獨這桃花很逼真。
李莞從床上翻了個身,趴在那裡,對在她榻下鋪床的王嬤嬤問:
「嬤嬤,我爹喜歡桃花嗎?」
王嬤嬤一愣,答道:「老爺喜歡不喜歡,奴婢不知道,不過太太倒是很喜歡的。」
是她娘喜歡的。
李莞點點頭,把簪子放在床鋪上,趴在枕頭上凝視著,腦中回想李崇對著她喊『素秋』的樣子,真沒想到,李崇對她娘的感情居然這樣強烈。
王嬤嬤鋪好了床,問李莞要不要熄燈,李莞想了想后,對王嬤嬤道:「先不著急,嬤嬤躺下來,咱們說說話吧。」
李莞突然對李崇和她娘的事情產生一點興趣,以前她都是憑自己的想象去看待李崇,腦子裡一直覺得他不是個好父親,所以對他的事情並不在意,只是如今的她已非當年那懵懂孩子,經歷過世事,體驗過歡喜與悲傷,心境已然不同。
「姑娘想說什麼呀?」王嬤嬤鑽進了被褥,側著身子與李莞對望。
李莞將那簪子拿在手裡輕撫兩下:「便與我說說我爹和我娘的事情吧。他們感情好嗎?」
李莞的問題讓王嬤嬤陷入了回憶之中,李莞等了好半晌,王嬤嬤才緩緩開口:
「你爹和你娘,感情挺好的。你娘總是不開心,你爹就總是逗她開心。你爹年輕時神采飛揚,可不是現在比得了的,我就記得呀,你娘懷你的時候,大半夜裡想吃瑞合祥的餃子,你爹二話不說,套上衣服就出門給她尋,那時候是冬天,近年關了,外頭還下著雪,人家店門早就關了,也不知道他弄了什麼法子,居然還真給你娘買回來了,凍的鼻頭都發紅了,那樣子滑稽的很,我到今天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李莞腦中想象著那個畫面,嘴角不禁上翹。原來有些事情,真的是要問過才能知道內情。
「看來我爹很喜歡我娘。」李莞感慨。
「可不,喜歡的緊。」王嬤嬤回答。
李莞把臉靠在枕頭上,指尖掃過桃花簪的花瓣:「那我娘死的時候,我爹肯定哭的很傷心吧。」
一個肯大冬天為懷孕妻子奔走的男人,骨子裡壞不到哪兒去,反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就能說明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很高,為了妻子滿意,寧願讓自己遭點罪。
「倒是沒見你爹哭。那時候他就抱著你坐在你娘的靈堂前,傻愣愣的看著你娘的牌位,不吃不喝不睡,誰跟他說話都不理睬。下葬時也是,抱著睡著的你,眼睜睜看著棺材埋下地,眼神都是空洞洞的。」
王嬤嬤現在想起當時那畫面,還覺得唏噓不已。
李莞那時候才兩歲還不到,對於王嬤嬤說的這些,自然是沒有什麼印象的。只能憑腦中想象。
要說李崇對她娘用情至深吧,可他為李莞的娘守了一年孝后,轉頭就娶了崔氏,同年生下一對龍鳳胎,崔氏懷孕期間,他乾脆又接連納了崔氏陪房的兩個丫鬟為妾,後來雖然沒怎麼見李崇去過那倆妾侍院里,但他總沒有推辭就是了。
所以,李莞一時還真拿不準,她爹對她娘到底是個什麼感情。
王嬤嬤見李莞不說話了,以為她要睡了,便起身去熄了燈,李莞把那簪子塞進枕頭底下,翻了個身,借著稀薄的月光,盯著承塵,腦中想著李崇和她娘的事情,迷迷糊糊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