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07 卸甲
烽火連天,狼煙四起。
兵力最是雄厚的三位漢室宗親還在觀望局勢之際,其他一些實力羸弱的漢臣,卻義無反顧的與遍及八州的黃巾賊浴血奮戰。
自告奮勇的遊俠,招募鄉勇的縣令,召集守卒的太守。
還有一位為了匡扶漢室不惜帶來全部宗族子弟的義士,絲毫不顧及倘若這一戰失敗了,曹氏一族便會子嗣滅絕,香火斷絕。
曹操怎麼會不在乎,每當一位曹氏子弟死在黃巾賊的刀下,他的心裡都在滴血,默默記下這名族親兄弟的名字、居住在哪、子女名字,咬著牙繼續衝殺。
把冠軍侯霍去病視作一生信仰的他,正是靠著這股敢於死戰的精氣神,孤軍深入,一枝獨秀,接連打敗二十三批黃巾大軍,站在了虎牢關城關前方。
已經數日沒有合眼的曹操,隨手拿起破爛的披風,抹了一把臉,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浸透了不知多少層鮮血的披風,從第一戰開始就沒有干過,始終滴答的鮮血,今天當然也不會例外,暗紅色血水塗了他一臉。
鬍髯早就黏在一起的曹操,早就看不清真實樣貌了,臉上除了鮮血就是血水凝成的血痂,自然不會理睬這些膚末支離的小事。
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眼,只是直勾勾的盯著虎牢關城頭,默默數著旌旗的數量,聲音沙啞卻不失豪氣:「讓族人們稍作休息,一個時辰后準備攻城。」
「大兄!」向來秉節持重的曹仁,惶恐不安的驚呼了一聲,緊緊握著拳頭,眼眶中隱隱有淚光閃爍:「城牆上駐守著最少二十萬黃巾賊,還都是精挑細選的披甲精銳。」
「咱們還剩下不過五千士卒,那些用來攻城的井闌、衝車、大盾一個都沒有,只有一些粗製濫造的雲梯,大兄這是...這是...」
曹仁回望一眼身後個個綁著布帶的宗族兄弟,深吸一口氣,哽咽道:「大兄難道想讓族人們送死嗎。」
「啪!」曹操猛的轉過身子,怒視這個嫡親弟弟,十幾年來第一次打了他:「住口!我曹氏一族子弟豈有怕死的道理。」
這個響亮的巴掌落下,不止是曹仁呆住了,周圍的幾十名嫡房族弟族兄,全部愕然的張大了嘴巴。
大兄曹操對於親弟弟曹仁有多疼愛,那是有目共睹的,但凡碰到好的東西,大兄曹操總是先分給曹仁曹洪幾人,自己只是笑眯眯的看著他們狼吞虎咽。
只要他們幾人提出央求,再怎麼不合理,但凡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大兄曹操一定會辦到。
沒想到今天,竟然為了一件小事打了曹仁一巴掌,實在是太不合常理了。
被兄長狠狠抽了一巴掌的曹仁,委屈的不禁想要放聲大哭,但現在是生死攸關的關鍵時刻,只能強行壓了回去。
哽咽而又堅定的說道:「難道...難道...為了一個不值得匡扶的漢室,大兄要讓曹氏一族所有的族人陪葬嗎!」
談及慘死的族人,曹仁終於忍不住流下了熱淚,他不止一次的見到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的親人,死在自己面前。
俗話說慈不掌兵,可那是死的外人,又不是打小一起長大的親人,不是嚷嚷著孩子出生后認作義父的族弟,不是吵鬧著要結下娃娃親的族兄。
一個個前一刻還在談笑風生的親人,下一息便死在自己了面前,這種痛不欲生的感受險些逼瘋了曹仁,聲嘶力竭的哭喊道:「大兄做的已經夠多了。」
「劉焉劉表劉繇這些漢室宗親沒有派遣一兵一卒,大兄卻捨生忘死的殺入了黃巾賊的根基腹地,一直殺到了虎牢關前。」
「宗族親人死的也已經夠多了,大兄難道真的想做江東子弟死絕無顏面對江東父老的項羽嗎!」
正在懊惱自己衝動之下打了弟弟一巴掌的曹操,每聽到一句話,心臟便如同被拳頭狠狠擊中。
一拳又一拳,那雙精光熠熠的眸子瞬間失去了光彩,踉踉蹌蹌的不斷後退,『嘭』的一聲,跌坐在暗紅色地面上,身形佝僂,面如死灰。
「大兄!」
「兄長!」
眾人看到曹操跌倒在地,以為他出了什麼事,驚慌失措的一窩蜂簇擁了過去。
夕陽西下。
曹操跌坐在夕陽下。
夕陽的餘暉是那麼的溫暖和美麗,在他眼中有的只是荒寒和蒼涼。
他慘笑著的擺了擺手,拒絕了族人們的攙扶,怔怔的望向了瀰漫著一層兔死狐悲氛圍的五千士卒。
個個負傷,人人受創。
晚霞的紅光,透過旌旗招展的城頭灑在曹操臉上,再也沒了一絲直面三十萬大軍死戰不退的光彩。
神情是那麼的落寞,就如深秋過後池塘里遺留的枯萎殘荷,凄涼愴然。
「大兄.......」心底暗生一絲悔意的曹仁,欲言又止的喊了一句,正要說出我陪兄長赴死的話。
曹操驟然站起身來,氣勢磅礴,炯炯有神的雙目射放出從未有過的篤定,擋在了虎牢關與宗族兄弟之間。
披風鼓舞,血發飛揚,一人比肩整座虎牢關的曹操,說出了一句平淡之極,卻又壯志凌雲的話語。
「我是漢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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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
眾宗族兄弟心馳神往的正在仰望以五短身材擋住巍峨虎牢關的大兄,耳邊突然傳來一道不合事宜的聲音。
蔡陽響應曹氏一族的號召,不是為了什麼匡扶漢室,更不是為了什麼封狼居胥,只是因為弟弟到了娶妻的年紀,苦於沒有錢帛只能一直拖著。
自從父母死在飢荒中,他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了十幾年,現在弟弟連一個女人都討不上,蔡陽一直暗恨自己無能。
幾個月前聽說曹氏一族招募鄉勇,只要有足夠的戰功就能獲得賞錢,蔡陽二話沒說直接加入了鄉勇隊伍。
本來他已經為弟弟賺夠了錢帛,但這個什麼曹氏一族的嫡長子,卻要一直殺到一個虎狼還是什麼的關,搞得他只能繼續跟著部隊前進。
不過看在錢帛的份上,跟著也就跟著了,可誰能想到弟弟在剛才的一場戰鬥戰死了。
感覺天塌下來的蔡陽,摸了摸淚水,憤恨的說道:「別把自己說的那麼高大,你就是為了榮華富貴。」
「真是連畜生都不如,為了自己的慾望要讓自己的親人送死!」
「找死!」性格暴烈的曹洪,抄起長槍沖向了蔡陽,卻沒想到蔡陽這人武藝頗為不俗,長柄大刀一揮,擋住了進攻:「我今天非得宰了.......」
眼看兩人就要大戰在一起,曹操按住了曹洪的手臂,搖了搖頭,彎下了腰。
蔡陽雖然是在污衊自己,但何嘗不是說出了大部分人的心思。
在這些鄉民旁支族人眼中,自己這些權貴子弟嫡房族人,每一個都是一肚子壞水,心裡出了蠅營狗苟再也裝不下了任何東西。
包括忠義。
這也是為何死戰不退了幾個月的族人和鄉勇們,突然瀰漫了一股子兔死狐悲氛圍的原因。
因為在他們眼中,自己就是在拿他們的屍骨為榮華富貴鋪路。
榮華富貴?呵,這也太小瞧我曹操了,以大父的勢力,我曹操想要什麼得不到,就算是三公九卿的位置也是唾手可得。
從地上撿起一根斷矛的曹操,沒有去解釋,也不想強迫這些沒有膽魄的人和他一起送死。
一副破甲,一根斷矛,足矣。
士氣低靡的五千士卒,包括那些曹氏一族的族人,只是目光閃爍不定的看著曹操和他身後的嫡房子弟,寸步未動。
「早在預料之中吶。」曹操制止了想要強行拖這五千人下水的曹仁,眯眼望著虎牢關笑道:「冠軍侯霍去病當年只率領了幾百士卒就敢衝擊匈奴王庭。」
「今天,咱兄弟也豪氣一回,體驗一把封狼居胥的感覺。」
曹操突然開始大步狂奔,用斷矛直指三十萬披甲精銳,放聲大笑道:「封狼居胥京觀旁!」
「咚咚——」
這句話落下,曹操還沒等到嫡房兄弟們的響應,反倒是聽到了一陣稀疏卻又極為響亮的戰鼓聲。
不對啊,在場還能站的,除了他們這幾十人以外,全部變成了沒卵貨畏畏縮縮的沒了一點膽氣,哪裡還會有人去擊鼓。
「公子!」
「快看,是大公子!」
不止是曹操感到了困惑,全軍將士都覺得不解,誰有這個膽氣在這個時候擊鼓,這可是向三十萬黃巾精銳挑明自己的位置,是在送死啊。
探頭探腦向後看去的五千士卒中,突然有一人面無人色的驚呼了一聲,指向虎牢城前方的一座屍堆。
虎牢以東,眾人以西。
有一位十餘歲的孩童,揮舞著比自己還高的木槌,『咚咚』的不停捶打牛皮大鼓。
孩童裸衣,如那神人擂鼓。
鼓聲只有一道,卻響徹雲霄,響徹天地,更響徹在五千甲士的心頭。
「他娘的。」蔡陽扛起長柄大刀跑了過去,罵罵咧咧道:「老子這麼多年真是活到狗身上了,連一個孩子都不如。」
「那個曹少族長,老子跟你幹了,只要不死能不能搶來一個花魁幫我弟弟結個冥婚。」
本應該立即答應的曹操,反而是再次搖了搖頭,就在蔡陽臉色難看的轉身就走之時,伸出了三根手指:「一個哪夠,三個才行。」
見曹少族長不僅不怪自己罵他,還要搞來三個想都不敢想的花魁,蔡陽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弟弟你死的不算虧,可別怪大哥為這個間接害死你的兇手效死:「西涼蔡陽,願意追隨少族長死戰!」
在那道鼓聲的激昂下,臊的老臉通紅五千甲士,羞愧的恨不得拔刀自刎,此時見西涼蠻子蔡陽的跑了過去。
霎時間,群情激憤,熱血沸騰。
「不行,我好歹是兒子心中的大英雄,要是讓兒子知道我這個當爹的連一個孩子都不如,還不如自盡算了。」
「在理在理,西涼蠻子不怕死,咱們這些關東子弟也不是孬種。」
五千甲士狂奔而來。
曹操凝視那個孤零零一人勝過千百人的長子,站在一堆屍體上,裸衣擊鼓。
心情激蕩的更是無以加復,一把撕掉了魚鱗寶甲的連接點,狂吼道:「卸甲!」
一件,兩件,十件。
百件。
千件。
五千義士齊卸甲,全軍上下皆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