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風起
天色陰沉如墨,地卷龍風,子母城外小樹攔腰折斷者不計其數,城內家家戶戶緊閉大門,青石的街道上一片空曠,偶爾龍風過處,傳出尖利刺耳的呼嘯,捲起滿地葉片亂舞。
而此時,女王行宮內卻是一片燈火通明,嬉鬧**聲不絕於耳。
短短年余,自鳳陵至西川沿途,建成三所行宮,佔地不大,但取五國建築風格,樓閣迭起,幽房曲室,玉欄朱梁,金碧輝映,金虯繞棟,玉獸吐艷,極盡人工智巧,所費金銀珠寶,令女王陰麗奇在世時積累三十年的國庫為之一空,常人誤入其中,甚至終日不能走出。
蘭言走遍行宮,大喜,命三所行宮所在州府每處選擇十名美男送入行宮,一旦寵幸,除特別恩寵者,其餘一律趕出,另選美男送入,此令一出,三處百姓頓時怨聲載道,唯恐兒子遭女王戲辱,趕在女王未到本地前,將家中適齡男子紛紛嫁出,一時之間,城內喜慶嗩吶聲不斷,紅喜字遍貼城內外,唯有選中秀男的十戶人家暗自流淚。
當年前太子陰蘭蓀選美,民間人家巴不得將兒子塞入後宮,卻是人人知曉前太子的威德厚儀,兒子一入深宮,便是家族榮耀的開端。
如今女王貪色好淫,苛刻毒辣,聞身邊侍妾,每月輪換,前批侍妾已被折磨死去殆盡,百姓把孩子送入後宮,無疑是送入虎口,讓孩子有去無回,誰還存攀附高貴之心?
何況,女王的命令已下,什麼是「一旦寵幸,除特別恩寵者,其餘一律趕出,另選美男送入」?這分明是肆意玩弄民間男子,毀其清白,最終不但不能得到權勢榮華,反而白白搭進孩子的清白和自家的名聲,縱是那些心有攀附之意的人家,也不免打鼓半天,不願執行這樣荒唐的命令。
民怨,已經積聚到沸騰的邊緣,只要現在能夠加上一把火,哪怕只是一把少少的柴禾,也能引燃衝天大火!
可是,陰蘭言根本不管這些。
偌大的殿堂內,蘭言一身鮮衣凌亂,酒色過度的面龐顯出幾分病態的紅暈,曾經清澈精明的杏眼中布滿終日不褪的血絲,漆黑的眼珠已經微微發黃。
此刻,她正狠狠地壓著一名清若俊秀的少年男子,扳住男子的下顎,往其嘴裡灌酒,男子臉上顯露極其痛苦的神色,酒像水一樣往他的嘴裡沖,他來不及咽下,被嗆咳得幾乎不能呼吸,紅紅的眼中湧出淚水,混合著滿臉的酒,使他的樣貌狼狽得無法分辨。
榻下面,抖抖嗦嗦地跪著另外九名男子,最大的不過十六歲,最小的才十四歲,他們臉色慘白,不敢看向同伴的慘狀。
半晌,男子終於在嗆咳中昏了過去,蘭言意猶未盡,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孩們,「誰再陪朕喝幾杯?」
燭光噼啪一聲,男孩們嚇得大氣也不敢喘,沒有一個人敢吭聲。
「怎麼,沒人願意陪朕?那朕要你們何用?既然如此,來人,把他們拖下去,就賞給你們了,」蘭言陰陰地盯著他們,再看了看榻上昏厥的男子,「這個,惹朕不高興,把他丟到城裡最髒的伶館里,不許他的父母去贖他!」
殿門口閃進來十來個魁梧的女人,領頭的聽到蘭言最後的吩咐,愣了一下,「陛下,此人乃是此地太守的獨子……」
蘭言抬頭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她瞬間明白,臉色頓變,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可是已經挽不回自己禍從口出的命運。
「很好,憐香惜玉……」蘭言淡淡地道,酒杯從她手中輕輕巧巧地掉了下來,一道寒光一閃,男孩們凄厲尖叫,一腔熱血遽然蓬起!
一顆血淋淋的死不瞑目的人頭滾到蘭言的腳邊,蘭言漠然看了一眼,心底連一絲波瀾都沒有,「從今日起,副統領升正統領,再加五石俸祿——我不希望再發生今日的事情了!」
剛剛舉刀看過人頭的女人,喜形於色,「謝陛下栽培!」
可憐從未見過人血的男孩們,已經紛紛暈了過去。
屋頂上,兩道矗立已久的人影看到這裡,迅速返身離去。
「主公,您,不管嗎?」
「不要多管閑事!」
多管閑事,是啊,今日的主公已經不是當初的主公,這十幾條人命在她眼中,恐怕比在陰蘭言的眼中更加輕賤吧?
的確,曾經她相信,要想對付陰蘭言,就必須要比陰蘭言還狠,可是如今,她不確定了……
傅家營里,一名英姿颯爽的中年女將,正蹙眉面對著桌面上的地形圖。
一陣燈火明滅,空中襲來一陣淡淡的香氣,女將倏地警覺,長劍剛拔出一半,手便被人牢牢地按住,她心頭震驚不已。
誰?是敵國的探子尖姦細,還是朝廷派來的暗殺她的殺手?竟有這麼高的身手,自己用儘力氣,也不能拔出被按住的劍。
待她定睛一看,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是……」一向精明利索的她破天荒地結巴起來。
她想問,你是人是鬼?可是,堂堂一軍元帥,竟然膽小至此,只怕鬼魂也會笑話她,她終究沒有問出口!
幽暗的燈光下,一道纖細嬌柔卻筆直站立的身影,靜靜地看著她。
那半明半暗的面龐,娟秀淡雅,眉目雋永,書卷氣十足,書卷氣中卻又透出如遠山一半縹緲沉穩的矛盾氣息。
那幽亮如寶石的眼眸,在淡淡的一瞥間,就鎮住了她混亂的神經。
「六年不見,傅元帥可好?」
蘭書靜靜地瞅著傅玉楓,輕啟唇瓣,那悅耳的聲音早已融化了曾經的尖銳脆亮,與她柔弱的外表截然相反,彷彿是在為她示威似的,變得結實,清楚,好聽而不好惹。
傅玉楓的驚慌,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由自己出面接洽傅玉楓,卻不在自己的預料中,她不懂,『她』到底打算怎麼辦?
自從『她』把越明歸給了她,她就不再客氣,不管越明歸願不願意,都已經成了她的丈夫,她明確地告訴越明歸,給他一年的時間,調試心情,到時候,不管如何,她都要讓他成為她真正的丈夫。
一年,這已經是她耐心的極限,如果『她』沒有出現的話,她會尊重他的選擇,可是如今,『她』已經明確地表示不要他了,為什麼她不能站出來保護他?
她已經不是以前天真耿直的陰蘭書了,六年的磨鍊,她的心境早已變化,『她』更用實際行動教會了她很多東西,要的,不擇手段也要爭取,不要的,不擇手段也要遺棄,她是陰蘭書,天生和『她』流著一半相同的血液,她若要做,也能做得這麼徹底!
柔弱給她帶來的只能是死亡,而她,如今不止要愛惜自己的性命,更要愛惜他,柔弱如果已經存在在她的容貌里,那麼就絕對不能再紮根在她的心裡!
於是,她同意『她』的命令,由她出面,拉攏傅玉楓。
「好,好,您真的是,真的是——小皇子殿下?」
陰蘭書笑笑,又上前一步,讓傅玉楓將她裹在玄色披風中的全身都看清楚——她的腳,是實實在在地踩在地上的,她的身後,也有長長的影子。
傅玉楓的眼中還有懷疑之色,倘若是人易容,也不是不可能,她畢竟是堂堂一軍主帥,不可能輕易信人。
「你應該聽說過,京里雖然傳說我死了,但是誰都沒有找到我的玉印。」蘭書隨和地道,不以她的疑慮為意。
「是,臣聽說過。」
「好,那你看看這是什麼?」蘭書從袖中輕巧地拿出一樣東西,順手拋給傅玉楓,傅玉楓也不客氣,順手接過,便在燈下仔細研究。
半晌,她放下了玉印,獃獃地看向蘭書,蘭書自信地淡淡一笑。
「如何?傅元帥是否相信了我的身份?」
傅玉楓終於露出驚喜交集的感慨神情,眼中淚光閃動,眼見身旁的兩名黑衣人放開了自己,她就要當場跪下,「原來真是小皇子。小皇子沒事,小皇子……」
「我已經不是什麼小皇子。」蘭書溫雅一笑,優雅地坐向桌邊的椅子,桌上鋪開的地形圖,令她的眸光加深,她旋即收回目光,看向傅玉楓。
「殿下在傅玉楓的心中,永遠是耿耿忠介的玉華皇子!」傅玉楓不假思索地堅定地道。
「是嗎?」蘭書的微笑加深,「我以為,如今傅元帥眼中只有當今聖上了呢,看樣子,是我看走了眼!」
她的試探是如此明顯,明顯得傅玉楓脊骨一僵,面泛苦澀,「殿下,老臣雖手掌五十萬大軍的兵權,一家老弱卻在鳳陵,全軍將士的家小也都在鳳陵,臣可以拋棄臣的家,可是臣不能讓五十萬將士也跟著臣失去家小,臣躲在這裡,當今忌憚臣的兵力,也不敢輕易傷害臣和將士們的家小。」
「你如此選擇也是情非得以,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蘭書輕道。
「請問殿下,當今真的是,真的是……」篡位兩個字,終究說不出口,但蘭書完全明白她想問什麼。
蘭書起先還微笑如和風,倏地面色一沉。
「傅玉楓,你可知罪?」
傅玉楓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直視蘭書,「臣卻是懦弱有罪,但罪不致死,若殿下無處泄怒,可賜臣自刎。」
「懦弱有罪?我倒不知道,敢把前太子的太子妃送給當今女帝的大元帥是懦弱之輩?你手掌兵權,為被女帝懲處,傅玉樓依然高坐宰相之位,若沒有與女帝串通一氣害我王姐,如何能抱住這榮華權勢?」
「太子妃是被當今霸佔,如今飽受折磨,臣姐妹亦無可奈何,我手掌兵權,當今忌憚,卻不能公然處置,時時派來刺客,幸好臣命大,家姐乃太子親姑,豈會傷害太子?聽說全是那名青妃所為……」
說到這裡,傅玉楓想起來,青妃不是喬家人嗎?他應該是蘭書外祖那邊的親戚才對!
「你若知道太子給了青妃怎樣的榮寵,你就不會說這樣的話,倘若我是男子,我也不會害了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妻子,而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蘭書眸光清亮,悠悠地道。
「那……」傅玉楓怔住了。
「我深夜來此,只想問元帥一句,元帥是不是確定忠心尾隨陰蘭言,聽說陰蘭言最近做了一系列傷害國本之士,弄得民怨四起,元帥難道心中沒有一點為國為民的血性了嗎?」
「殿下——」傅玉楓挺起胸膛,「臣從來都不是當今的人,如何能稱得上忠心尾隨?臣自認是太子的人,如今太子已經不在,臣只想遠戍邊關,為國家盡最後一份綿力,爭權奪位之事,臣已無精力參與!」
「是嗎?」
蘭書並沒有因為傅玉楓明顯的拒絕而有不悅的表示,反倒讓傅玉楓迷惑了。
「臣恐怕愧對殿下的期望,但臣一定竭盡所能,為我女兒國守住這大好的邊土!」
「呵呵,傅元帥果然謙虛,傅元帥既然已經蒼鷹收翅,為何卻標出羅剎和釋理兩國的地形,尤其是,與女兒國接壤處的地形呢?蘭書我不才,卻也看出,這地形圖並非一般的地形圖,而是,進攻路線圖,怎麼,傅元帥預備攻打這兩國嗎?這是女帝的命令還是你,自作主張……」
蘭書款款地站了起來,飄然地走到沉默的傅玉楓眼前,自信的笑容令人移不開視線。
「——殿下,這兩國虜走我無數邊關百姓,去做他們的奴隸,而且年年向我國內要求進貢,禍害平民百姓,如今更在邊界蠢蠢欲動,臣如此研究,也是防止他們主動來犯!」傅玉楓吞吞吐吐地道。
「是嗎?那就請元帥聽聽我的意見,如何?」蘭書輕道,『如何』兩個字的音量並不高,卻無形中透出一股震懾的威力,令傅玉楓不得不低頭。
「臣洗耳恭聽!」
如果可以,她寧願蘭書坐上皇位,當今實在太過荒淫,終究會毀了國家,起碼,蘭書皇子的言行舉止更有帝王的自律感,只不過,她的心還不死,總在期待著某個人如天神一般出現,這個期待,她連蘭書都不敢說,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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