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仁心(3)
明朝的宮宴那是出了名的奢侈,只要敢張嘴,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山裡爬的,御廚都能變著花樣做,份量還足。缺斤少兩以次充好這種事,向來為御廚所鄙視,堪稱業界良心。只是這個良心到底值多少銀子,只有御膳房的人才知道。
來參加宮宴的諸人,早已過了滿足口腹之慾的年紀,也不會對那些菜品有什麼期待,但皇上賜宴這種事,那得多大榮耀,說出去倍兒有面子。
其實我們也不是不願意來科學院,就是那個錦衣衛頭子做事不地道啊,綁我一個就算了,為何要綁我全家?一想起這些,心裡就堵得慌…這找個機會要和皇上說一下,俺們也是有脾氣的。
對啊,我們還沒和皇上正兒八經說話呢,怎麼就稀里糊塗的被皇上安排了職務?說好的太公釣魚三顧茅廬呢?讀書人要面子,俺們醫生就不要了?算了,先吃了再說。孔子曰:民以食為天…
朱由校當然不會和這些名醫多說話,倒不是出於上尊下卑的思想。而是當他聽駱思恭說,為了讓名醫安心在京城呆著,就把名醫家人一起『接』來了,他知道這就是捅了馬蜂窩啊。既然如此,乾脆就不給名醫說話的機會,然後安排各種事情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宮女高舉著托盤,扭著腰肢在太和殿內飄過,朱由校安排的宮宴終於開始了。名醫嘴角又抽搐了起來:兩盤時蔬,一碟泡菜,一碗燉雞…說好的流水席呢?說好的美味珍饈呢?美麗的舞娘呢?為何連古音伴奏都沒有…
朱由校訕訕笑道:「諸位,朕很窮。宮宴三菜一湯,確實簡單了些。但是,」隨即話鋒一轉,「但是,朕相信諸位不會在意這些世俗之物,因為朕以為,醫者仁心,諸位一定想知道醫院是怎麼樣的。我們閑話少說,吃完了就趕緊去皇家科學院一看究竟。」
扣高帽子這種事,朱由校在後世混論壇的時候就玩得滾瓜爛熟。如此一來,名醫就再也不好意思糾結,為何全家被綁…帶到京城之事。再說這頂高帽子任誰看了,都會高高翹起大拇指誇讚一聲仁義。為了給咱百姓謀福利,名醫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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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監宮女眼裡滿滿的問號中,皇上和眾人快速用完了午餐,然後打了個響指:「出發,」意思簡單明了。
名醫的嘴角又微微抽動:咱這皇上也太不講究了吧。帝王出巡,不得有什麼儀仗一類的?不過這樣的皇上,貌似很好相處?江南傳言說,皇上窮兵黷武,禍害蒼生,逼反代王。目前來看,窮是真的,其餘的看看再說。想要我們真心實意效力,那也得俺們願意才行…
太和殿外,兩輛公共馬車已經等待很久了。皇上大踏步地走到第一輛馬車前,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對眾人說道:「諸位,駱指揮使這次奉朕的命令辦事,如有得罪的地方,還望諸位包涵。」
駱思恭雖然老於朝政,但此刻也不免心跳快了許多:不甩鍋的皇上,才是好皇上。皇上啊,您放心,以後背黑鍋您去,送死的事我來…嗯,怎麼感覺不對味兒?管他的,是那個意思就行。陛下,您有如此胸懷,老臣自當以死效命…
名醫暗暗點頭,心悅誠服地低頭施禮。皇上給了如此大的面子,咱說什麼也得兜著。就沖皇上這份胸襟,這次俺們就亮亮真本事,不負皇上的期待。
「今日陪同諸位遊覽科學院的人,除了朕以外,還有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他以後將負責你們及家人的安全;首輔葉向高,徐光啟院長,韓爌院長,已經在科學院備好香茗恭候;皇家綜合醫院,全體四百八十名職員正翹首以盼,等待諸位就任。
這是朕的貼身侍衛,皇家衛隊第一旗旗長猛如虎,你們以後有什麼急事找朕,直接告訴他就行了。如果這小子耍脾氣,踹他;這是負責你們日常生活起居的汪文言,你們以後什麼需求,只管告訴他便是…額,差點忘了,剛才陪著你們說話的,是朕的書僮—傅山。」
皇上每次說大實話的時候,效果總是出人意料的好,這就是尊重的魅力,傅山對此含笑認同。但隨著皇上的話音落地,他的嘴角抽了兩下頓感到遍體生寒,笑容瞬間凝結在了臉上:皇上,有些實話就不用說了吧,俺今年已經十八歲了,給點面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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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醫大多來自都來自江南,徐霞客更是土生土長的江陰人。優渥富足的生活,見多識廣的底氣,讓他們本就自帶幾分優越感。他們也很自然的將京城的人文風貌,和南直隸進行了一番對比。
透過馬車窗帘審視一番后,他們對京城有了初步的認識,加之這一路行來所見的民生民情。讓他們皺眉思考之餘,心中的優越感更是呈現幾何級上升。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管仲此話放之四海而皆準啊…
張景岳早年壯歲從戎,曾遊歷北方。后遼西崩潰勢不可違,張景岳感嘆『壯志消磨殆盡』。而親老家貧的現狀,終於讓他放棄了功名之心,卸甲歸隱返回南方潛心醫道。因此他對於京城的情況,還是多少有了解的。
時南方富裕鮮有饑饉之憂,文風盛行市民多知禮義廉恥。因此南方之人的精氣神,遠勝北方。即使是京城之地,也很難與南方相比。張景岳僅僅撩開車窗看了一會兒,便閉上眼睛假寐,心中感嘆:離開京城足有五年,再見之時卻一如昨日…
吳又可游醫多年,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對於明朝百姓的苦難深有體會。他與另外幾人低聲議論了一番,便皺緊眉頭盯著窗外,瘦削的臉上陰雲密布:京城百姓面有菜色體質堪憂,倘若發生病害,必定又是一場大災禍…
徐霞客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作為明朝非著名的旅遊達人,他對於大明各地的情況了如指掌。南直隸一帶,街道整潔水清見底,基本看不到垃圾遍地的情況。北方的情況就要差了許多,沒想到京城也是如此。街道擁擠不堪,垃圾隨處可見,便溺之物沿水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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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道路年久失修,馬車行走其上顛簸不堪,可這馬車上卻找不到墊背靠枕,諸位名醫有苦難言。老胳膊老腿的,在這麼顛下去可要散架了。他們忽然很想念來京路上乘坐的轎子,用來打盹休息最好不過,養足了精神還可以痛罵駱思恭…
猛如虎和傅山交換了一下眼色,『嘿嘿』笑了一聲道:「諸位,再忍忍,很快就到了。」兩個小年輕戲謔的眼神,更讓名醫不滿:這倆兒後生額,擺明了報復啊…不就多說了幾句嘛。
不知何時顛簸的感覺突然消失了,耳邊傳來了車輪流暢的碾地聲,就像大石碾子被老牛拉的風快。名醫們察覺有異急忙拉開窗帘一看,發現馬車行駛在一條石路上。而石路竟然是由大塊光滑平整的石頭鋪就的…這得花多少錢啊,皇上還真捨得…
傅山攏了攏耳發,輕咳一聲說:「各位前輩,這條路是由科學院最新研究的水泥鋪築。燒制價格便宜,使用簡單方便,最適合鋪路建房。因為目前科學院所需甚巨,所以這種築路之法暫時還沒有在京城使用。不過皇上說了,以後會在整個大明推廣。」
名醫探頭打望著路面,眼中儘是疑惑之色。此種築路之法聞所未聞,這科學院看樣子還有些神奇之處。皇家綜合醫院又會是怎樣的呢?
更令名醫驚訝的是,路邊行人並未對馬車有什麼好奇之舉,剛才在京城裡轉悠的時候,許多市民可是紛紛投來羨慕眼光,不少小屁孩還傻笑地追著馬車一起跑。
他們甚至還聽見圍觀的人群說:「這幾個老頭運氣不錯啊,竟然坐上了馬車。哼,多半又是走了後門。」坐個馬車而已,還需要走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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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馬車速度慢了下來,一副壯觀的畫面出現在名醫面前:一條寬闊筆直的水泥大道直通遠方,一黑一白建築兩座巨大建築矗立在道路盡頭;三條清澈的護城河自大道下穿過,波光粼粼中無數小船穿行期間;翠綠的河堤上擠滿了人群…
水泥大道上,行人車輛左行右往井然有序;一塊小鐵牌旁邊停著一輛馬車,與他們乘坐的馬車貌似同款,裝滿一車人後就緩緩而行。不少市民沿著鐵牌排成一條長龍;
另一種人力拖拽的兩輪載人箱子,在車夫的吆喝聲中來回穿梭。乘坐之人正翹著二郎腿,神色倨傲地看著等待馬車的人群,對於人群的白眼視而不見,一臉嘚瑟的瀟洒而去。
傅山是個好導遊,給名醫詳細介紹了公共馬車和人力車。最後輕嘆一聲,車少人多供給不足啊。可是車夫駕照不好考,人力車的產量還跟不上,科學院正在想辦法解決…
名醫們揪著鬍子若有所思,心裡暗暗讚歎之餘,對於科學院有了更多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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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擁擠的人群中緩慢穿行,名醫睜大眼睛看著窗外的一切,生怕錯過絲毫。科學院內的商鋪店家,與京城並無二致。道路平直整潔,一種叫做垃圾箱的小木櫃,沿著道路一字排開。路邊不時能見到標記著「公共廁所」的小房子,絕對看不見隨地排泄的情況。
每個十字路口,都安裝著由專人控制的奇怪紅綠燈箱子,行人和車輛依照指示綠行紅停,井然有序地排列等待穿行。京城那種道路混亂不堪的場面,在科學院是看不到的。偶爾有不守規矩者胡亂穿越,就會被戴著紅臂章的大媽攔住,拉倒一邊教育…
更讓名醫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科學院內無論男女都是行色匆匆,似乎都有急事要處理,這和整個大明慵懶的工作生活狀態完全不同。在傅山的介紹下,名醫們知道了朝九晚五和一周雙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工作節奏加快…
傅山正得意地給名醫介紹,什麼叫做勞務和人力資源市場,這對於科學院內平衡資源配置起到了很大作用。比如現在科學院內無論男女老幼,那怕是殘疾人,只要願意自力更生,就能在科學院里找到事情做,憑藉自己能力有口飯吃。皇上說過,科學院里不養懶人。
說著說著,傅山就停了下來,一臉尷尬地看著正在大聲討論的名醫們,心裡暗罵:喂喂喂,不要總盯著人家姑娘的…胸…看,好不好。一個個都大把年紀了也不知道害臊,都不知道小點聲…
張景岳捋了捋鬍子對趙獻可說:「養葵,你也發現這裡的姑娘與別處不一樣了?」
趙獻可點點頭說:「景岳先生,大明其他地方的姑娘,少見如此昂首挺胸者。如果老夫沒有看錯,應是有某種硬物托舉才是。」
傅山滿腦袋黑線:那不叫硬物,那叫胸衣,科學院的最新發明,現在已經在京城秘密流傳,大姑娘小媳婦幾乎人手一件。就是某些大媽很不滿,說這些是專門勾引男人的妖邪之物…黃道周為此都找皇上鬧了好幾次了,說有辱國體…
兒科醫生龔守國說的話更是簡單粗暴:「老夫觀科學院的女子,面色紅潤前凸后翹很宜生養啊,看來平日里飲食無憂。而且這裡的女子胸部並無束縛,想必哺乳也不成問題。科學院是怎麼做到這些的?這得找時間好好問一下,看能不能推廣。」
徐霞客聞言也點點說:「老夫遊歷江河大川,對南文北武很是認同。但今日科學院所見,卻讓老夫心服口服。此處無論男女,皆有積極之貌進取之心,難得難得。若科學院之經驗能推廣全國,善莫大焉啊。」
聽著一幫老不休不知廉恥地討論姑娘胸部,傅山很是無語地白了一眼,然後踩了猛如虎一腳,低聲罵道:「還看,把口水擦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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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頭的馬車內,朱由校側著身子看了看外面便放下窗帘,對王婉琳和王允兒說:「你們在科學院呆了有些時日了,也知道這裡的女子和外界有什麼不同。她們都有自己的工作,也不會再看男人的臉色過活。朕,想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
王婉琳紅著臉和王允兒對望一眼,聲音細小但卻很堅定地說:「皇上,我們也想工作。只是不知道,皇上是怎麼想的…」
朱由校咧嘴一笑,兩道好看的弧度便出現在臉上:「朕怎麼想?有些事你們也知道,朕不會強迫你們做出選擇。但以後無論是入宮還是繼續這樣,朕都希望你們可以做出表率。告訴世人,誰說女子不如男。」
王婉琳眼中閃過一絲喜色,有些急切地說:「皇上,您的意思是,就算以後入得…咳咳,允兒入宮后,也可以在外做事?」
允兒聞言羞嗔地白了姐姐一眼:姐姐明明歡喜得不得了,卻總是拿我開玩笑。但她也尖著耳朵想聽聽皇上怎麼說,人言一入宮門深似海,她可不想一輩子老死在宮裡…
朱由校坐直了身子,很肯定地說:「朕既然要改革,就不能墨守成規。當然,讓你們拋頭露面肯定會被黃道周揪著不放。但你們可以變通方式,參與你們想做的事情,朕絕不干涉。」
頓了片刻,朱由校繼續說:「朕是個窮皇帝,能幫助你們的不多。但朕早已幫你們買下了兩個臨街小鋪子。
王婉琳你擅長經商,別浪費了朕的好意。你也需知道,朕不會給你任何特殊照顧,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好自為之。
王允兒你喜歡畫畫,那就開一間畫室,好好研究書墨之道。京城喜好風雅者很多,你應該可以找到志同道合之人。」
朱由校說完就靠在椅背上,撩開窗帘看著外面熙攘的人群,心裡憑添一絲感慨:皇宮之內兇險異常,朕不希望波及到你們。至於以後肯定面對的流言蜚語,勞資才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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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又可沒有參與那幫老不休熱火朝天的討論,他默默看著窗外,只覺得一團火熱正慢慢充滿胸腔:醫者仁心,救死扶傷;帝王仁心,活人無數。皇家科學院看似瞎胡鬧的舉動,卻是真正的給百姓以活路。
皇上的改革之路,以後必定面對諸多困難。南直隸的豪紳,北方的豪強,沒有一個會束手待斃。以後,說不定會爆發難以預測的大事。
皇上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會想到聚集天下名醫,為以後的不測做準備。老夫雖手無縛雞之力,但也願追隨吾皇。待百姓安居樂業之時,天下才能看到皇上今日之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