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熊熊烈火將黑暗道路照亮，炙熱滾燙，好似驕陽。

洛漸清被這場大火卷在其中，目光灼灼，堅定決絕。他漆黑的眸子緊緊地凝視在九蓮身上，令後者啞然無言。一股強大的力量從洛漸清的身上爆發出來，幾乎鎖住了這黑暗道路上的一切空氣，以壓倒性的強勢，沖開那一層層的黑暗。

九蓮俊朗完美的臉龐上微微有一絲觸動，但僅僅是一瞬間，他便恢復正常，翻手化出一道劍光，執劍再向洛漸清衝去。這一劍對於曾經的洛漸清來說，壓得他無法反抗，屢屢受傷，但是此時此刻，他卻手腕一動，將九蓮的劍拋了出去，同時以鳳火為形，化出一道長劍。

這鳳火長劍與九蓮的劍撞在一起，靈力瞬間爆炸，將九蓮擊退三步，洛漸清也往後三步。

錚！

九蓮的劍穩穩地插在了道路上，二人卻沒有誰再去管這把劍，而是開始了一場驚天大戰。

火焰灼燒著洛漸清的身影，彷彿要將他的一切都燃燒殆盡。九蓮面無表情地不斷攻擊，洛漸清一次次地擋下，二者不分上下，在雷雲之中轟出一道道的聲響，使整個玄天大陸止不住地顫動。

每當這鳳火燃燒多一分，在斷情崖底，一棵梧桐的樹葉便落下一片。

梧桐猛烈地晃動地樹榦，那碧綠的葉片便彷彿下雨似的，成群結隊地落下，在空中就燃燒成了灰燼，落了滿地的黑灰。

鳳火之中，洛漸清長喝一聲，那火焰瞬間便成一條鞭子，將九蓮的手臂纏住。九蓮猝不及防地被止住動作，他下意識地抬首，卻聽一道清亮的龍吟，一條金龍虛影從洛漸清的身上沖了出來，將他撞飛。

九蓮噴出一口鮮血，黑暗道路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洛漸清雙目一縮，再次攻了上去，兩人又纏鬥在了一起。

九蓮每一次出手，都有無盡的天道規則蘊藏在他的攻擊之中，那一條條的符文包裹著他的身體，令他看上去詭譎奇怪。而洛漸清每一次出手，卻只是最單純的攻擊，可是隨著鳳火的燃燒，他的力量卻越來越強，到最後，竟然壓著九蓮無法反擊，只能不斷地抵擋。

九蓮的執念曾經說過，你若是想贏我，唯一的可能便是領悟第八奪。

《九蓮奪天錄》的第八奪，奪我！

天道無情，從來無我。若是真想奪天，不捨棄自我，只能成為笑談。

洛漸清本該死去，他的元神被九蓮一劍轟碎，肉身也被鳳火燃燒成了灰燼，但是在這包含輪迴之意的不死鳳凰火中，他卻得到了一場新生。

被驅逐出師門，自此與太華山再無牽扯。

被天下人追殺，自此與正道兩族再無糾葛。

洛漸清所恨之人，早已全部死在他的劍下。

洛漸清所在意之人，因磨難而成長，修為晉階。

他所能懷念的，還能有什麼？

在這熊熊不死鳳凰火中，他只剩下一顆奪去天道的心，只剩下一個奪天的執念。

看著眼前重傷嘔血的九蓮，洛漸清握緊手指，輕輕地掐碎了手中的火焰長劍。他低下頭，看向這片大地，他的目光從極北之地上的每個修士大能身上掃過，然後看向遠方。那裡有斷情崖，那裡有武沙國，那裡有魔域，那裡……有太華山。

太華山的中央，有一座山峰，峰頂有一片茂密幽綠的竹林。

曾經在那片竹林之後，有兩間小竹屋，可是如今，一切都沒了，只剩下空蕩蕩的微風，徐徐地吹過一切，將竹葉吹出唦唦的聲音。

他所能懷念的，早已死去，人若不在了，還要這些……做什麼。

洛漸清的雙眸漸漸被漆黑的顏色侵蝕，他緩慢地轉過頭，看向眼前的九蓮。

九蓮仍舊是那般冷酷無情的模樣，重傷沒有讓他形容變色，如今危險的局勢沒有讓他緊張，他的身上被一些天道規則具現化的符文包圍著，他握著一縷劍光，鎮定地看著洛漸清。

良久，洛漸清抬起手指，將插在地上的長劍取了出來。

洛漸清握著劍柄，遙遙望著九蓮，淡然道：「三萬年前，墨青給你繫上劍穗，為你帶領上百尊者大能，在極北之地替你分擔天道威壓。你以這把劍，輸在了天道之下，而今日，我便用這把劍，完成你的遺願。」

嗡！

彷彿聽到了洛漸清的話，這把劍輕輕震動了一下，發出共鳴。

九蓮卻仿若為聞，仍舊冷酷地看著洛漸清。

洛漸清抬起長劍，手指在這把劍的劍身上微微一點，一朵青色蓮花便從他的指尖綻放出來，落在了這把劍上。與他相同，九蓮也點出了一朵青蓮，落在自己虛化而成的劍光之上。

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洛漸清和九蓮互相望著對方，誰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們忽然一起動作。磅礴靈力形成一道遮蔽天空的青色光芒，照耀了整個玄天大陸，這一刻在這一瞬間，成為了永恆。

玄天大陸上，億萬生靈望著這道光芒，從他們的生命本源之處，他們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九天之上，兩朵巨大的青蓮撞擊在了一起，發出轟然巨響。

一道無形的波紋從相撞之處向外界沖盪開去，所過之處，將空間全部碾壓成了齏粉。山石崩碎，河水斷流，大地劈裂，草木無存。自極北之地往外，茺州、明州、朝州、相州……八大州的大地上，如蛛紋密網，碎裂開來。

守在極北之地的所有修士紛紛布下結界抵擋這道衝擊，卻仍然被衝出數百里遠，衝出了枯山區域。就連境界最高的獨絕天老都毫無防備地被掀飛，重重地吐出了一口血。

在場眾人中，白家的幾個修士因為實力不足渡劫期，當場便暈死過去。

正在此時，金色巨龍呼嘯著又沖向太初滅神陣中央的李修晨，它擺動著長長的龍尾，喚出千萬道的狂風。當這一道道的烈風即將撲到李修晨的面前時，從未有人在意，因為這金龍早已這樣攻擊過百萬次，但是這一次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只聽「轟——」的一聲！

金龍的長尾狠狠地撞在了李修晨的身上，直接將他的脊骨撞斷，丹田撞碎！

這一次，竟然沒有任何天雷前來阻擋保護！

李修晨也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這條金龍幻影。他剛想說話，狂風便至，轟碎了他的識海，他的雙目中再也沒有了光芒，臨死時還是一臉震驚的神情，彷彿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突然這樣死去。

而李修晨自然不知道，此時在九千九百九十九丈的天空之上，兩朵青蓮撞在一起，萬物寂靜。一切便好像被什麼人靜止，洛漸清執著九蓮的劍，劈在了九蓮的劍光之上。

「咔嚓——」

一朵青蓮，裂開了一條縫。

洛漸清的唇邊溢出鮮血，他咬緊牙齒，握緊了手中的劍。

但是下一刻——

轟！

九蓮面前的青蓮驟然破碎！

洛漸清雙目一亮，腳尖一點，一劍便刺透了九蓮的胸膛，穿心而過！

九蓮怔怔地低下頭，望著這把刺穿自己的劍。這把劍在輕輕地顫抖著，它彷彿在哭泣，又放棄在慶幸，它是九蓮的本命劍，但如今，它卻刺穿了自己的主人的心臟。九蓮的血沾在它的身上，好像是它流下來的一滴滴血淚，但是它卻仍舊任由洛漸清刺穿了九蓮的心口，甚至還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意味。

這世上，有哪個本命劍會心甘情願地刺穿主人的心！

它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洛漸清慢慢地鬆開了手，沒有拔出這把劍。可在他的注視下，九蓮卻緩緩地抬起手，摸上了這把劍的劍柄。這把劍倏地顫動起來，發出嗡嗡的劍吟，九蓮低著頭，口中的鮮血不斷地低淌到劍身上，將劍身染紅。

許久，他抬起頭，看向了洛漸清。

這張俊逸無雙的臉龐上露出了一抹微弱的笑意，微微地勾起了唇角。即使鮮血不斷地從嘴邊流下，但是他卻笑得十分溫和，沒有那抹執念的悲傷無助，也沒有先前的九蓮的狂傲放縱，他在用一種看待小輩的目光看著洛漸清，帶著感激與期盼。

九蓮開口，又嘔出了一大口血，他沙啞著嗓子，道：「你做到了。」

洛漸清行了一禮，目光平靜地說道：「是。」

「一百多年前，你第一次打開玉牌時，我從未想過，你會做到。」

洛漸清鎮定從容：「若我知道，走到這一步會失去這麼多，我或許不會打開那玉牌。」

九蓮先是搖首，最後又微微頷首：「無論如何，你還是做到了。你說的對，不奪我，又如何奪天。我竟然從未想通，人類怎麼可以成為這天，想要奪天，必然要摒棄所有，摒棄屬於人的記憶，屬於人的感情，屬於人的一切。我做不到，所以我無法奪天，但你若是真的想要繼續下去，你便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你真的願意嗎？」

洛漸清神色不變，彷彿失去了情感一樣，聲音冰冷：「我不奪天，如何改變這天。」

九蓮微微怔住，最後低低地笑了起來。

「是啊，你要改變這天，讓屬於我們的玄天大陸，真正地屬於我們。」

洛漸清冷靜地看著九蓮，只是再看了一眼，便轉身離去。而就在他轉身的一剎那，轟然一聲，九蓮的身子陡然化為了千萬道的碎片，永遠地消失在了這天地之中。那把原本插在他心口的劍立刻落了下來，在地上劇烈地顫動，可是卻再也沒有人將它拾起。

洛漸清神色冷酷，好像沒有聽到身後這哭泣一般的劍吟，他抬起腳步，落下時，便離開了那條黑暗的道路。

屬於三萬年前的一切，在剛才，終於徹底化為烏有，塵封於歷史。

眼前，是一片被星光充斥的宇宙。

無數的星辰在這片黑暗的世界中不斷閃爍，綻放出或燦爛或微弱的光芒。

洛漸清站在這被星光包圍的地方，他抬首向前，見到一顆星辰上全是綠色的植物；他再低首看地，見到一顆星辰上沒有修士的蹤跡，全是勤懇生活的凡人。

洛漸清邁出了步子，走在這廣闊無垠的宇宙之中。他便這樣一直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一個月，或許是一年，他終於停下腳步，望著一顆星辰，沉默不言。

只要他輕輕伸出自己的手，這顆星辰便完完全全地落入他的掌中，任他操控。

可是洛漸清始終這樣看著，沒有動作。

他看到這顆星辰漸漸變換，有一條條的龍在這顆星辰上耀武揚威，有一隻只的鳳凰在這顆星辰上涅磐重生，又有一頭頭的麒麟狂妄地橫掃大地，吞吃人類的生命。

然後，龍族消失，麒麟滅亡，最後一隻鳳凰被愛人欺騙，害了全族，隕落於一條山崖裂縫之中，永遠地閉上了眼。

世界，還在變化。一片黑色的雲霧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飄了過來，將這顆星辰籠罩。

天底下的最後一條龍遊歷大陸，成為妖王，統率六十四妖尊。

世間最強大的修士察覺到了自己久久無法成仙的事實，他抬頭看天，好像看到了一層包裹在這顆星辰之外的黑色雲霧，他決定奪天。

接著，奪天失敗，那修士被黑色雲霧吞噬，與它化為一體。

世事變幻，滄海桑田，一道亮光從宇宙的另一個角落沖了過來，在黑色雲霧上穿出一道裂口，進入了這顆星辰。

在這顆星辰的正中央，一個清俊淡雅的白衣尊者倏地雙眼，因為黑色雲霧的破碎，他好像算出了什麼東西。

然後，是和記憶里一模一樣的事情。

他怨那個人收了別人為徒，怨那個人不顧自己，偏愛他人。

他越走越錯，眼睜睜看著別人搶佔了自己的位置，自己卻因為一次次的機緣巧合，被逐出宗門，名聲掃地，被天下追殺，於一座山崖上，瘋了一般地自刎逝去，留了那個人獨自去後悔。

那個人為他屠了自己最敬愛保護的宗門，為他殺了天下修士，為他墮落成魔。

當仇人站在這個人的面前，救了他的性命之後，白衣尊者卻揮舞著長劍，即使面對被天空中的雷霆劈死的危險，也義無反顧地向仇人衝去。於是天雷劈下，他快要身死道隕，只剩下最後的一絲意念，即將死去。

然後在血海之中，這縷意識一劍抬起，硬生生地割斷了自己腳下的鮮紅輪迴線。

那一刻，在他的身上，運轉的是《九蓮奪天錄》的光芒。

他抬首望天，聲音泣血，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玄靈子不入輪迴，不奪天道，只求再給他一個機會。以我輪迴，送他回歸，許他新生！」

當看到這一幕時，洛漸清古井無波的眼中終於露出了一抹顏色。

到頭來，原來他所求所想所要的一切，竟然是這樣！

赤昀真仙說過，五萬年往後，這天變了兩次。

第一次，天道被黑色雲霧覆蓋，從此玄天大陸不再屬於自己，只屬於一本書。

第二次，九蓮妄想奪天，他想奪回屬於玄天大陸自己人的天道，卻被融入這黑色雲霧，成為了不死不滅的天道。所以，九蓮是這天，天卻不是九蓮。

再此往後，或許應當與那本書、那道黑色雲霧所想的一樣，按照它的想法發展。

但是這黑色雲霧卻萬萬沒想到，一縷其他星辰上的魂魄穿越過來，令它破開一道缺口，也令太華山上的一個絕世大能窺探到了天道。從此以後，一切都不再受黑色雲霧控制，它不斷地彌補挽救，看似一切都按照它的計劃在穩定進行，但是它竟沒有發現，那個窺探天道的大能卻開始在暗地裡修鍊起了一本禁忌功法。

玄靈子墮落成魔，開始修鍊《九蓮奪天錄》。他僅僅修鍊到了第五奪，便無法再往前一步，卻仍舊沒有按照那本書里所說，因為李修晨救了自己一命，就放棄對他的仇恨。

斬斷輪迴線，以此為引，一切重新開始！

九蓮的奪天，是對這黑色雲霧的第一次重創；李修晨的穿越，是對這黑色雲霧的第二次重創；玄靈子的斬斷輪迴，是對這黑色雲霧的第三次重創。

種種因果之後，洛漸清才得以走到這裡，看到了四萬年間所發生的一切。

冥冥之中，這宇宙里響起了一道混沌般的聲響。洛漸清斂著眸子，望著眼前的這顆星辰，沒有吭聲。那聲響還在繼續，彷彿是在不斷地逼問，聲音的頻率越來越快。

洛漸清卻忽然抬起手，輕輕地撫摸向了這顆星辰，他將這顆星辰上那道黑色的雲霧拂了出去，彷彿擦去了一層灰塵，只是抬手一瞬間，竟然如此簡單。

就是這麼簡單，四萬年間，玄天大陸卻死了多少尊者大能，斷了多少人成仙的夢，絕了多少本該活下去的希望。

宇宙中，還是有聲音在響。

洛漸清望著這顆星辰，良久，才低柔地笑了出聲。

「修真者，不過是強大的人類。仙人，也只是比修真者更為強大的人類。便是成為天道，我又如何，不過是更加強大，實力更高，從此以後不得有任何情緒，因天道必然無情，天道必然公正。」

「我之一生，不足二百載，有知己好友，有生死至交，有願意以命相換的愛人。我已奪去自我，只需再往前一步，就可以奪走這天。《九蓮奪天錄》，奪我，奪天！你讓我去奪天，成為玄天大陸的天道，但這天若是真的可以由人來當，那與之前有何差別？」

「天道不該為任何人的意志而轉移，不該被任何人掌控。只有無情，才能公正；只有無心，才能永恆。」

「我洛漸清，奪不走這天，只想當人！」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在洛漸清的面前，在那顆星辰上，一層淡淡的符文慢慢顯現。洛漸清沉默地看著這道符文，始終沒有出手相碰，他只是看了一眼，便轉身而去，毅然決絕。

《九蓮奪天錄》。

一奪春秋，二奪法義，三奪是非，四奪因果，五奪生死，六奪日月，七奪輪迴。

然後，奪我！奪天！

九奪之中，這第九奪卻是最為簡單的，只需你稍稍伸手，天道便為你掌控。

但洛漸清的選擇卻是：轉身離去。

在洛漸清即將邁出最後一步前，宇宙之中，又有一道聲音輕輕嗡鳴。洛漸清的腳步停在了半空中，片刻，他卻是搖首輕笑，一個抬步，真正地跨出了宇宙，再次回到了玄天大陸。

然而這時，玄天大陸上，卻是無比陌生。

洛漸清落腳之處，正是極北之地，可這裡沒有枯山的遺迹，沒有風神海，沒有無底窟，沒有陰澤澗。這裡只是一片看似普通的平原，洛漸清腳尖一點，飛入了天空，再看這大地。只見不遠處，明州和朝州中，許許多多的凡人開始了新的一天，早起做飯。

遙望著這一幕，洛漸清慢慢地垂了眸子，神色淡漠，無悲五喜，好似神明。

但是，漸漸的，好像有什麼東西都洛漸清的身上脫離而去了。他的雙眸中漸漸有了神采，原本籠罩在他身上的那股虛無縹緲的意味也逐漸減淡。

他的模樣更加像一個人了，他的境界穩定在化神後期，但是他丹田之中的一朵青蓮元神卻漸漸閉了花瓣。《九蓮奪天錄》的氣息開始往下跌退，從即將「奪天」，慢慢跌到了「奪我」，最後徹底地跌回了第七奪，奪萬物輪迴。

洛漸清往前一步，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