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空氣靜默了幾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良久，朝鳳才緩緩笑了。
「你真的很聰明。」她面上毫無波瀾，彷彿被戳穿的秘密無足輕重，「也很大膽。」
師心鸞有些失神。
她理解朝鳳為復仇所做的一切，包括獵場刺殺，入宮為妃，陷害后妃，殺人滅口，甚至以下藥的方式逼迫皇帝重審舊案的行為。甚至在知道朝鳳要利用自己的孩子做砝碼來達到目的的時候，她雖不贊同，卻也沒有權利置喙干預。
麗妃臨死之前提供的消息，和從前皇貴妃那裡得到的線索，再加上早就對朝鳳有些不合常理的怪異言辭產生的懷疑，讓她確定了十皇子的身份。她的確沒想過這個女人竟膽大包天到這個程度，卻又覺得合情合理。
幼年家族滅門，忍痛將親妹妹送走，忍辱負重隱姓埋名二十多年。雖然朝鳳未曾細說過這些年的經歷，但她也能想象，必是荊棘叢叢，遍體鱗傷。從朝鳳的某些舉動和言辭來看，她的性格也有些偏激。
這或許也是她一直不曾主動告訴自己身世的原因之一。
因為她走的是一條最危險的路，稍不注意就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自然不願牽連自己。
在明白這一切后，師心鸞心中五味陳雜。
命運弄人，也有翻雲覆雨之手，妄圖撥弄他人命運。
「當日你誕下的那個孩子，在哪兒？」
問出這句話，她語氣艱澀和猶豫，帶幾分茫然和漠然。
朝鳳目光平靜，淡淡道：「死了。」
縱然已有所猜測，師心鸞依舊顫了顫。
朝鳳卻若無其事，反而笑了笑。
「宮家的血脈，我沒理由留著。剛出生，就被我掐死了。」她雲淡風輕的說著自己親手殺子的行為，沒有絲毫的愧悔和悲痛，「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最後目的地，便是奔向死亡。人生酸甜苦辣，悲歡愁苦，道之不盡。更何況他身負兩族仇恨，如何如何自處？從他存在的那一天開始，他的存在，就只為了一個結果，便是死亡。」
她望著師心鸞有點冷有點怒有點悲有點涼有點漠然的神情，又是一笑。
「我知道，你會覺得我心狠手辣，不配為母。也覺得我不擇手段慘絕人寰。是，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在他還未睜眼看清這個世界的時候，還未懂得人生八苦之時，不曾知曉何為快樂苦痛，愛恨情仇之時，便讓他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眼神里浮現出一種近乎於絕望的神情。
「可很多時候，活著才是最艱難的。」
師心鸞震一震，目光里流露出難言的悲傷。
朝鳳悵然一聲嘆息，垂下眼睫，慢慢的說著，「我知道這世道艱辛，見慣了人情冷暖，歷經了生離死別…什麼良知大義，什麼善良高尚，那是養在深閨未經世事的小姑娘才有的天真純粹。所有的天道輪迴，因果報應，都是人性驅使。朝氏血案真相大白，可當年朝家九族幾千人的血，誰來還？蕭家么？不，還不夠。」
她美麗的眼睛覆上一層徹骨的涼，「祖父一生忠義，卻落得這般下場，說到底不過還是為著這帝王權柄，江山天下罷了。朝氏九族的血洗不盡這皇室污垢骯髒，洗不清那些卑污之手，更洗不凈鄙陋的人心，那麼這樣的王朝，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師心鸞許久不說話。
歷史更替王朝興覆總是伴隨著鮮血和犧牲，沒有什麼絕對的正義和公平，也沒有什麼絕對的正確和錯誤。
當年帝王因一己之私便對朝氏九族揮下屠刀，今日朝氏後人以更為酷烈的手段想要改了這王朝姓氏，徹底推翻天祁。從某個角度來說，又何嘗不是因果輪迴？就如同今日的天祁，也是建立在前朝的覆滅之上。
只要有慾望，有野心，有利益，就有黑暗和血腥。
這其中多少無辜難以計量。
但這不是朝鳳用來大肆屠戮的理由和把柄。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非皇室血統，遲早會被發現。」師心鸞靜靜道：「或許你覺得，皇族欠你的，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是應該的。但是那個孩子，他沒有義務成為你的工具，甚至最後背負千古罵名。」
朝鳳鮮見的嗤了一聲。
「心鸞，我以為你是聰慧理智之人，怎的說出如此天真的話？宮規森嚴，她母親和侍衛偷情，暗結珠胎。若非有我相幫，他早就胎死腹中，何來今時今日這般尊榮地位？我是利用了他，但我也會給他至高無上的身份和權利，將來死，也會葬在皇陵之中，受後世子孫的尊崇祭拜。」
「你殺了他的父母，卻又養育了他，你讓他將來該恨你，還是該敬你？至高無上的權利和身份，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這只是你給自己的私心找的借口。」師心鸞一針見血的戳穿她的私心，聲音忽然低了下來，「你與宮墨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焉有其利？」
朝鳳一直淡定不驚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
「我也沒想到，你竟能與他達成共識。」師心鸞淡淡說道：「當初朝氏滅門，也有他的功勞。以你的性格，應是恨不能食其肉啖其骨，又怎會與他合作？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手中有你百口莫辯的把柄，那就是——你的孩子！你與他有著血海深仇，卻又有共同目的。或者說，他比你更恨他的父皇，更恨這個皇朝，恨那個位置。所以，他要毀滅。而於你來說，當年你那一箭毀了他的腿，又因毒素加深了他的舊疾，本就難享天年。你的仇，也算報了。而那個下令滅了朝家的人，也被你弄得纏綿病榻，受盡折磨。至於其他皇子…沒有什麼比一個外姓之人奪了他們宮家的江山，他們的榮耀，更讓他們痛苦。」
說到最後，師心鸞語氣有種膽寒的心涼。
「你的計劃很完美，完美得讓我覺得恐怖。」她看著朝鳳，嘴角一抹苦澀，「因為我明明知道這一切，卻不能揭穿你。我不是你的妹妹，卻要受這具軀殼與生俱來的血脈牽絆…朝氏通曉五行八卦陰陽算術，看透世人命格，卻終被命運撥弄…這，是否也是因果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