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相見
五月的陽光明媚動人,在日頭下坐一會兒,便覺周身暖洋洋的,有種近乎慵懶的舒適感。
湖水清澈,波光粼粼,凝神去看,甚至於能瞧見底下搖晃著的水草,與偶然間略過的游魚。
妙妙坐在船頭,褲腳捲起,一雙玉足浸在水裡,正翻看手中那封厚厚的信,眉宇含笑,閑適極了。
「看什麼呢,」方蘭蕊端著一碟子茶點過去,笑意恬靜:「你們家陛下又給你寫信了?」
「什麼我們家陛下,阿蕊姐姐不要亂講,」妙妙臉一熱,將信紙合上,出言辯解,許是因那日光襯照,她唇色隱約帶了一層柔潤嫣紅:「什麼都還沒定呢。」
「這還叫沒定呢,」方蘭蕊笑盈盈的看著她:「你離京的時候,陛下的信可從來沒斷過,每一次都厚的能墊桌腳,這還叫沒定?」
她家裡也時常來信,但有些事情,卻不好貿然同小表妹講。
聽阿爹說,宮裡面已經在修葺宮室,準備帝后大婚的諸多事宜了。
妙妙瞥她一眼,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低著頭去踩水:「才沒有呢。」
她們一道離京,跟隨董太傅遊歷四方多年,見得東西多了,視野開闊,心思也同兒時不一樣了。
魏國公府與方家皆非眼皮子淺的,知道女兒家多經點兒事的好處,左右安全有保障,又是董太傅親自教養,便放心的叫女兒跟著,逢年過節再往金陵去相聚。
時移世易,萬事紛雜,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宮裡面源源不斷送過來的信與妙妙時不時送過去的各地特產。
皇帝惦記小媳婦,妙妙也想著小哥哥,加之時不時的也能回金陵相見,多年下來,聯繫一直沒斷,反倒添了幾分若有若無的旖旎。
「外祖父說了,再過幾日便回京去,」方蘭蕊同樣脫了繡鞋,同妙妙一樣光著腳踩水,笑意柔和:「他要著書立說,也叫我們回家去陪伴爹娘。」
「當然,」她別有深意的笑:「也叫妙妙會一會情郎。」
多年遊歷下來,她原本溫柔恬靜的性情並沒有變,但卻添了幾分活潑爽朗。
因著皇帝這一樁異數,命運的軌跡隨之改變,許多人的運道也有了影響,妙妙如是,方蘭蕊也如是。
視野開拓,見識增多,曾經叫她心折的那些,再回頭去看,其實也不過如此,少了一樁孽緣,倒是好事。
妙妙今年十四歲,離及笄也沒多久了,金陵貴女在這個年紀,想必已經定了婚事,只是有皇帝擱在那裡,魏國公府自然不好幫女兒相看。
即便是相看,有等小媳婦多年幾乎變成望妻石的皇帝在,為了避諱,只怕也沒有人家敢娶。
少女情懷總是詩,妙妙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若說是對皇帝毫無心思,自然不能,但若說是非君不嫁,卻也不至於。
她與阿蕊姐姐是嫡親表姐妹,從小便在一起玩兒,感情深厚,無話不談,加之方蘭蕊並非好言談之人,每每有了心事,也都不會諱言。
靠在小姐姐肩頭,妙妙將心中那些繁瑣情思說了,末了,又有點不好意思的問她如何做想。
「我又沒怎麼見過你家陛下,也沒正經說過幾句話,只看書信,哪裡能做得准?」方蘭蕊謹慎思慮片刻,道:「倒不如先回金陵,親自見了,再說其他。」
她說的有理,妙妙也輕輕點頭:「也是。」
「不過陛下也挺好的,」方蘭蕊抿著唇笑:「我聽說,這麼多年下來,他身邊也沒人,可見是一門心思等著妙妙呢。」
妙妙臉一熱,低低的應了一聲。
姐妹二人湊在一起說話嬉鬧,又捏了船上魚竿垂釣,許是運道不好,半日過去,也沒有一尾魚上鉤,卻聽湖岸處有人呼喚,探頭去瞧,見是自己侍女,這才一道穿了繡鞋,搖槳往湖邊去。
「太傅與明均公子回來了,」妙妙身邊的侍女玉竹含笑道:「正在前邊等著呢。」
「來的倒早,」這二人三日前往鄉間採風去了,說是五日後方才回來,哪知竟來的這樣早,方蘭蕊道:「走,咱們去瞧瞧,他們都做了什麼。」
董太傅是當代大儒,詩詞書畫無一不精,周氏一族也是詩書傳家,底蘊非凡,若說妙妙和方蘭蕊跟著外祖父多年,頗見水準,那周明均便是得了真傳,遠勝二女。
五月的蘇州景緻正好,微風徐徐,百花含芳,董太傅與周明均正在涼亭中對弈,卻見兩個聘婷女郎分花拂柳往這邊來,身姿婀娜,衣帶輕飄,遠遠望去,竟有飛仙之意。
周明均年及弱冠,頗見風流,五官明俊,瀟洒不俗,更有芝蘭玉樹之感,抬眼一笑,竟似秦淮河水的瀲灧橫波。
「老師家的兩位千金皆非凡俗之輩,不知道的見了,興許會以為得窺天女。」蘇州刺史席飛元是董太傅的學生,極為親近,在側見了,不覺出聲讚譽。
「她們呀,」董太傅半分謙虛的意思都沒有:「確實很出色。」
妙妙與方蘭蕊是見過席飛元的,往年他回京述職,也會到兩家去走走,齊齊向他施禮:「希先生也在。」
天下官吏大概是最能知事的人,席飛元也不例外,皇帝後宮空虛,未有宮嬪,倘若此前大家都對道清大師的批命心存疑惑,這會兒卻全是信服。
皇帝顯而易見的信了,別人自然也要信。
早先還有人懷疑道清大師那事兒只是皇帝設的騙局,然而見皇帝老老實實的守了這麼多年,只等著娶魏國公府的小娘子,所有人都將這疑惑打消了。
得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叫皇帝為此守了這些年,膝下空虛,竟無一兒半女?
沒有人想得出來,自然也就是虛幻了。
實際上,只消有人去問一問皇帝,大概便能得出答案。
——什麼樣的利益呢?
當然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媳婦了。
董太傅一行人皆非凡俗,席飛元少不得謹慎接待,得知裡頭還有魏國公府的小娘子,便更加仔細三分。
鳳凰命格,將生天子,這樣的尊榮,誰敢不仔細著?
董太傅與周明均棋力相當,除非糾纏上幾個時辰,否則難分勝負。
一局棋最終還是沒能下完,一行人便往前廳去用飯了,飯後沒多久,方蘭蕊便問了董太傅,拉著妙妙一道往書房去,細看他們這幾日的成果。
蘇州景緻如畫,這二人卻不曾入城,只在鄉間採風,倒也別有一番意趣。
妙妙將畫卷展開,便見畫紙上的有一老翁正撒網,腳下魚罐魚餌,面前波光粼粼,飛鳥略過一二,日光溫煦,正是晴好閑適。
「是明均哥哥畫的,」她不覺一笑:「筆法瀟洒靈動,寥寥幾筆,便見妙趣,是他的心性。」
方蘭蕊手裡拿的則是董太傅之作,卻沒點評,只瞥見房門緊閉,方才低聲道:「明均哥哥心悅你,知道你喜歡這些,所以畫的都是這些,你可別說自己不知道。」
妙妙聽得眼睫低垂,將畫卷合上,卻沒說話。
方蘭蕊同妙妙親近,也拿周明均當兄長看,提一句還成,說多了卻不好,捏捏她手指,繼續翻看起來。
……
回京的日子,被定在了三日後,一行人先經水路,再轉陸路,返回京師。
妙妙許久未曾回家,自然歸心似箭,好在有阿蕊姐姐相陪,一路上倒不覺得孤單心焦,只是越接近金陵,越覺得忐忑,不知是近鄉情怯,還是因為什麼別的。
皇帝知道小媳婦即將回來的消息,趕忙吩咐人將內殿收拾出來,添置好些擺設,又吩咐廚房做她喜歡吃的點心,仔細極了。
陳慶一頭黑線的準備著,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勸他:「小娘子雖然回家,但到底會不會進宮,會不會留宿,以及留宿多久,都是未知,早早準備下,只怕……」
會做無用功,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
皇帝聽出他話中未盡之意,卻也滿不在乎,信誓旦旦的道:「朕這麼想念妙妙,妙妙肯定也會想念朕,怎麼會不想在宮裡陪朕住幾天呢。」
末了,他又忽然有些憂愁:「過去這麼久,也不知道她還喜不喜歡吃那些點心,是胖了還是瘦了呢,晚上睡覺還會不會踢被子,有沒有人像朕這樣,給她重新蓋上。」
陳慶知道皇帝有多在意他的小媳婦,聽他這樣說,深覺情真意切,真摯的道:「陛下一片真心,金石為開,小娘子也一定會感念的。」
「這是自然,」皇帝毫不心虛的應了一句,又皺眉道:「朕看起來是不是很老?」
「沒有沒有,」陳慶知道皇帝忌諱什麼,趕忙勸道:「陛下年富力強,正是最好的時候,哪裡老了?」
皇帝沒有喝下這口雞湯,而是在裡頭挑了根雞骨頭:「為什麼是年富力強,而不是年少力強?」
陳慶:「……」
陛下你已經是而立之年,到底算不算年少力強,心裡沒點兒……13數嗎?
然而陳慶畢竟是內侍總管,吃著皇糧的公務員,到了這時候,也只能勸慰:「小娘子活潑可愛,肯定想找一個成熟穩重,能照顧她的人。」
皇帝深以為然:「確實如此。」
陳慶:「……」
他覺得自己好像受了一點內傷,要去喝一碗雞湯才行。
……
一行人進入金陵,是在午後時分,太陽正和煦。
「終於回來了,」方蘭蕊同妙妙道:「月是故鄉明,不管見了多少風景,總覺得金陵是最好的。」
妙妙也這樣想,開心道:「再過一會兒,咱們到了外祖父家,就能見到阿爹阿娘啦。」
馬車不急不慢的前行,微風正好,兩個姑娘正在裡面說話,就聽外面一陣異聲響起,似乎是有人來了。
方蘭蕊經事頗多,心性曠達,也不甚在意那些拘束,伸手將車簾掀開,瞧了一眼之後,忽然笑了。
「妙妙,」她笑意盈盈:「你看,是誰來了?」
妙妙心中一動,說不出是忐忑,還是期待,略經躊躇,終於將車簾掀開,望了出去。
……是他來了。
十四歲的小姑娘遍身朝氣,似是海棠花苞一般清新姣美,杏眼靈動,桃腮粉潤,傾城風姿隱約展露,幾乎叫人無法移開眼去。
皇帝也是年過而立,少年時候的青澀褪去,成年男子的風采斐然,更覺淵渟岳峙,氣度雍容。
妙妙許久未曾見他,杏眼盯著看了一看,居然呆住了。
皇帝卻端坐馬上,狹長雙目也看著她,笑微微的喚了一聲:「妙妙。」
有些莫名的,妙妙臉紅了。
皇帝笑意更深,也愈發柔和:「朕同你說話呢,怎麼不理人?」
妙妙有點不好意思了,眼睫低垂,低聲叫他:「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