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帆樓里的帝國重臣(4)
4月10日下午4時,李鴻章受傷后第一次重新坐到春帆樓的談判桌前,他的面前是一份日本人寫好了的"和約節略"。之所以叫做"節略",表明日本人在"和約底稿"的基礎上做出"讓步":關於割地,從鴨綠江上溯到安平河口劃線過鳳凰城、海城、營口,此線以南割給日本;日本放棄遼陽,但是要加上台灣和澎湖全島;關於賠款,減少至2億兩白銀;關於通商,中國向日本開放沙市、重慶、蘇州和杭州口岸,並且在中國已經和其他各國簽訂的通商條約的基礎上與日本另訂條約。其餘款項照舊。李鴻章剛坐下來,伊騰博文就聲明:"中堂只能回答允不允兩句話。"李鴻章:"難道不準分辯?"伊騰博文:"可以,但是不能減少。"李鴻章剛要求日本方面再把條件減少一些,伊藤博文就截斷了他的話說:"日本廣島有60艘軍艦,兵糧齊備,只要過了停戰的限期,中國還不簽字,即可搭乘增派的大軍,立即前往戰地,北京的安危不堪設想。"李鴻章剛表明帝國不願意割讓台灣,伊藤博文又打斷了他的話說:"那麼,日本立即出兵台灣。"並且連李鴻章的安全都危險了:"中國的全權大臣一旦離開此地,是否再能安然出入北京城,亦不能保證。"李鴻章:"再減2000萬"。伊藤博文:"不可,一兩不可少。"李鴻章:"是否能割台一半?"伊藤博文:"斷不能"。李鴻章:"賠款割地,雙管齊下,如此口緊手辣,吾將來必記之!"伊藤博文:"此重任惟中堂一人能夠擔任。"李鴻章:"賠款既不能減,地可稍減少乎?到底不能一毛不拔!"伊藤博文:"如不在停戰期限定議,將索款更多,此乃大日本舉國之意!"李鴻章:"交割台灣頭緒複雜,能否在交割的時間上緩期?台灣既然是貴國的口中之物,又何必那麼著急!"伊藤博文:"尚未下咽,飢甚!"李鴻章:"難道兩萬萬兩不足可療飢?"史書記載:"鴻章辯久,伊藤愈堅,且限四日復。鴻章電奏,得旨允可,乃互簽約。"羅■■《中日兵事本末》。載《清代野史》卷一,巴蜀書社1998年9月第一版,第124頁。1895年4月17日,中日《馬關條約》草約正式簽字。正約11款,專條3款,另約3款,停戰專條2款。要點是:中國承認朝鮮"獨立";中國割讓遼東之安東、海城和營口以南地區以及台灣、澎湖;賠款2億兩白銀;對日開放通商口岸和通商時日本人的種種特權等。在草約上簽字的時候,李鴻章突然想起他臨行前恭親王率領全體軍機入奏皇帝的奏摺上有這樣一句話:"中國之敗全由不西化之故,非鴻章之過!"這句話曾令李鴻章老淚縱橫。國人長期忽視或者故意忽視了這樣一個歷史事實:抱殘守缺的中華帝國無論是政治還是經濟都遠遠落後於世界東西方強國。列強們挑起軍事事端為的就是對中國領土和財富的侵佔和掠奪,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巨大的帝國屢戰屢敗,還怎麼要求談判者"義正辭嚴"地捍衛帝國的利益呢?前線放棄國土望風而逃的將領不是賣國,衙門裡碌碌無為花天酒地的大臣不是賣國,朝廷里為了一己私慾不惜讓國家民生付出血的代價不是賣國,皇宮裡的那個一年之中要花費7萬平民的口糧錢的皇太后不是賣國,而只有在國家面臨被分割佔領的危機時出來維持局面的那個人才是賣國者?一百年後的今天,世界還在說:弱國無外交。1895年4月20日,帶著《馬關條約》草約和臉上的繃帶回到了帝國的李鴻章突然發現不但朝廷中沒人理睬他了,而且他還成了舉國上下的公敵。朝廷大罵他辦事不利,同僚說他喪權辱國,民間說他拿了日本人的銀子,紳士和知識階層更是鋪天蓋地地咒罵他沒有脊梁骨。要求懲辦李鴻章的奏摺堆滿了光緒和慈禧的案頭,寫有"李二先生是漢奸"字樣的報紙傳單到處飛舞,還有數量相當多的人公開聲明自己要不惜一切手段暗殺李鴻章,以"雪我心頭奇恥大辱"。李鴻章不得不上奏光緒皇帝:臣適當事機棘手之際,力爭於驕悍不屈之廷,既不免毀傷殘年之遺體,復不能銷戢強敵之貪心。中夜以思,愧悚交集。所最疚心者,賠款雖減,尚有二萬萬兩……敵得我巨款及沿海富庶之區,如虎附翼,後患將不可知。臣昏重,實無能為力。澤盼皇上振力於上,內外臣工齊心協力,及早變法求才,自強克敵,天下心幸甚。《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卷三十八,第18~19頁。李鴻章說自己"無能為力"。帝國雖然"屢戰不利",但卻不允許李鴻章"無能為力"。李鴻章曾經給友人寫過一信,信中以自己多年於朝中的感受對這個帝國的"本質"有這樣的敘述:十年以來,文娛武嬉,釀成此變。平日講求武備,輒以鋪張糜費為疑,至以購械、購船,懸為厲禁。一旦有事,明知兵力不敵而淆於群哄,輕於一擲,遂一發而不可復收。戰絀而後言和,且值都城危機,事機萬急,更非尋常交際可比。兵事甫解,謗書又騰,知我罪我,付之千載,固非口舌所分析矣。《李文忠公尺牘》,第二冊,第784頁。積陋成疾,守舊因循,好大喜功,國力日衰。有了事端一哄而起輕易言戰,兵臨城下又驚慌失措急於議和,可卻要求這樣的"議和"和平時朋友交際一樣不能有損失。等事情一旦緩解暫時安全了之後,又開始理直氣壯熱血沸騰,舉國人人個個無不"知我罪我"。這就是中華帝國一百年前的現狀。這種"一旦有事,淆於群哄","兵事甫解,謗書又騰"的國情民風可謂禍患無窮。賢良寺,北京東安門外冰盞衚衕里的一座寺廟,由雍正時怡親王的府邸改建而成,寺廟裡閑院飛花,爐煙幽敞。門生故吏紛紛叛離,從"坐鎮北洋,遙執朝政"的位置上跌落下來的李鴻章住在裡面不敢出門。他開始把荒疏已久的書法揀了起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便臨摹古人碑帖。他的飯量很大,山珍海味什麼都吃得香。飯後照例喝一碗粥和一杯清雞汁,過一會兒還要喝一杯家人用人蔘和黃芩配製的"鐵水",然後脫去長衫在廊下散步。散步的時候有僕人在一旁記數,當僕人大聲稟報"夠了",他便停下來回到屋裡,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李鴻章在這段時間裡仔細研究了康有為的主張,至少在學習西方先進科學技術以謀求國家富強這一點上,康有為與他持有同感。雖然康有為對他的咒罵讓他幾乎忍無可忍,但他還是主動和康有為聯繫了,並且表示自己願意給"強國會"捐款,但遭到康有為的嚴厲拒絕,這讓他感到比罵他賣國還羞辱。他忍不住對手下人說,這些人跟我過不去,等我起來,看他們一個個還能做得成官否!李鴻章不同意康有為的某些觀點和做法,但是始終在帝國"圖強變法"這一點上和康有為之間有一條割捨不開的感情紐帶。"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和梁啟超流亡國外,驚魂未定之時卻接到李鴻章託人捎來的"問候",甚至還接到過李鴻章的一封親筆信,他信中勉勵康、梁"精研西學,歷練才幹,以待他日效力國事,不必因現時境遇,遽灰初心"。《晚清巨人傳》之《李鴻章》,董守義著,哈爾濱出版社1996年3月版,第492頁。一個身居帝國如此地位的高官大員親自慰問流亡海外的"政治通緝逃犯",康、梁意外之後便是深切的感動,於是急忙回信:"公以赫赫重臣,薄海具仰,乃不避嫌疑,於萬里投荒一生九死之人,蝟加存問,至再至三,非必有私愛於吾輩……"《飲冰室文集》五,第55頁《上粵督李傅相書》。康、梁的感慨在情理之中,但他們依舊無法理解李鴻章的心胸。李鴻章確有"私愛",但他愛的不是康、梁,而是他的大清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