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圖騰》 第八章(2)
陳陣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我們知青得神經衰弱的人越來越多,有一個女生已經病退回北京了。再這麼下去,過幾年我們這些知青得有一半讓狼打回關內。我死了可不把身子喂狼,還是一把火燒了才痛快。老人笑聲未停:嗬嗬……你們漢人太浪費,太麻煩。人死了還要棺材,用那老些木頭,可以打多少牛車啊。陳陣說:哪天我死了,可不用棺材,火化拉倒。老人笑道:那也要用多多的木頭燒呢,浪費浪費。我們蒙古人節約鬧革命,死了躺在牛車上,往東走,什麼時候讓車顛下來,什麼時候就等著喂狼了。陳陣也笑了:可是,阿爸,除了讓狼把人的靈魂帶上騰格里,是不是還為了節省木頭呢?因為草原上沒有大樹。老人回答說:除了為了省木頭,更是為了「吃肉還肉」。吃肉還肉?陳陣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頓時困意全消。忙問:什麼叫吃肉還肉?老人說:草原上的人,吃了一輩子的肉,殺了多多的生靈,有罪孽啊。人死了把自己的肉還給草原,這才公平,靈魂就不苦啦,也可以上騰格里了。陳陣笑道:這倒是很公平。要是我以後不被狼打回北京,我沒準也把自己喂狼算了。一群狼吃一個人,不用一頓飯的工夫就利索了。喂狼可能比火化速度更快。老人樂了,隨即臉上又出現了擔憂的神情:額侖草原從前沒有幾個漢人,全牧場一百三四十個蒙古包,七八百人,全是蒙族。文化革命了,你們北京知青就來了一百多,這會又來了這老些當兵的,開車的,趕大車的,蓋房子的。他們都恨狼,都想要狼皮,往後槍一響,狼打沒了,你想喂狼也喂不成了。陳陣也樂了:阿爸,您甭擔心,沒準往後打大仗,扔原子彈,人和狼一塊兒死,誰也甭喂誰了。老人比劃了一個圓,問道:圓……圓子彈是啥樣子彈?陳陣費了牛勁,連比劃帶說也沒能讓老人明白……快到泡子最北邊的那幾匹死馬處,畢利格老人勒住馬,讓巴雅爾牽住轅馬就地停車等著。然後他帶上兩副狼夾子,小鐵鎬,裝干馬糞的口袋等等工具,帶陳陣往死馬那邊走。老人騎在馬上走走停停,到處察看。幾匹死馬顯然已被動過,薄薄的新雪下面能隱約看到馬身上的咬痕,還有馬屍旁邊的一個個爪印。陳陣忍不住問,狼群又來過了?老人沒回答,繼續察看。連看了幾匹馬以後才說:大狼群還沒來過,烏力吉估摸得真准,大狼群還在邊防公路北邊。這群狼真能沉得住氣。阿爸,這些腳爪印是怎麼回事?陳陣指了指雪地。老人說,這些多半是狐狸的爪印,也有一條母狼的爪印。這邊一些帶崽的母狼得護著崽,單獨活動。老人想了想說:我原本想打狼群里的頭狼和大狼的,可這會兒有這些狐狸搗亂,就不容易打著大狼和頭狼了。那咱們不是白費勁了嗎?也不算白費勁,咱們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把狼群弄迷糊,它以為人下了夾子,就沒工夫打圍了,變著法子也要來吃馬肉的。只要狼群一過來,咱們就好打圍了。陳陣問:阿爸,有沒有法子夾一條大狼?咋能沒有呢。老人說:咱們把帶來的夾子全下上,下硬一點,專夾狼,不夾狐狸。老人騎馬又轉了兩圈,在一匹死馬旁邊選了第一個下夾點。陳陣急忙下馬,鏟清掃凈了雪。老人蹲下身,用小鐵鎬在凍得不太深的地上刨出一個直徑約40厘米,深約15厘米的圓坑,坑中還有一個小坑。然後戴上沾滿馬腸油的手套,把鋼夾放在圓坑裡,再用雙腳踩緊鋼夾兩邊像兩個巨形鑷子的鋼板彈簧,用力掰開鋼夾朝天緊閉的虎口,將滿嘴鋼牙的虎口掰到底,掰成一個緊貼地面,準備狠咬的圓形大口。再小心翼翼把一個像刺繡綳架一樣的布綳墊,懸空放在坑中小坑和鋼夾之間,再用鋼夾邊緣小鐵棍別住虎口,插到布墊的扣子上。陳陣提心弔膽地看著老人做完這一組危險、費力的動作,如稍有閃失鋼夾就可能把手打斷。老人抬起腳,滿頭大汗地蹲在雪地上喘氣,用馬蹄袖小心地擦汗,生怕汗落到馬身上去。老人第一次帶陳陣出來下夾子,陳陣總算看明白鋼夾是怎樣夾狼的了。只要狼爪一踩到懸空的布綳墊上,布墊下陷,小鐵棍從布墊的活扣中滑脫,那時鋼簧就會以幾百斤的力量,猛地合攏鋼夾虎口,把踩進夾子的狼爪,打裂骨頭咬住筋。怪不得狼這麼害怕鋼夾,這傢伙果真了得!要是草原狼不怕鋼夾的鋼鐵聲音,那他可能就在第一次誤入狼陣時喪命了。剩下的就是如何掩蓋和偽裝了,這道工序也不能出絲毫差錯。畢利格老人緩過勁來說:這夾子不能用雪蓋,雪太沉,能把布墊壓塌,還有,要是出了太陽雪一化,夾子裡面凍住了,夾子也打不開。你把干馬糞給我。老人接過布袋,抓了一把干馬糞,一邊搓一邊均勻地撒在布墊上,又干又輕馬糞沫慢慢填滿狼夾的鋼牙大口。此刻,布墊依然懸空,又不怕鋼夾裡面上凍。然後老人將夾子上的鐵鏈勾在死馬的骨架上,才說這會兒能用雪蓋了。他指導陳陣鏟雪把鋼夾的鋼板彈簧和鐵鏈蓋好,又用浮雪小心地蓋住馬糞,最後用破羊皮輕輕掃平雪,與周圍雪面接得天衣無縫。細碎的小雪還在下,再過一會兒雪地上所有的痕迹都看不出來了。陳陣問:這個夾子為什麼只能夾狼不夾狐狸?老人說:我把鐵棍別子插得深了一點,狐狸輕,踩不動。狼個頭大,一踩准炸。老人看了看四周,又用腳步量了量距離,在兩步左右的地方又選了個下夾點。說:這個夾子你來下吧,我看著你下。兩個夾子為什麼離這麼近?陳陣問。老人說:你不知道,有的狼對自個兒也特別狠,它要是被夾住了腿,會把腿連骨帶筋全咬斷,瘸著三條腿逃掉。我給它下兩個,只要夾住一條腿,它就會疼得沒命地拽鏈子,沒命轉圈,轉著轉著後腿就踩著第二個夾子了,這地方鏈子剛好夠得著。要是狼的前後兩條腿都給夾住了,它就算能把兩條斷腿都咬掉,剩下兩條腿它咋跑?陳陣心裡猛地一抽,頭皮髮根炸起。草原上的人狼戰爭真是殘忍之極。人和狼都在用殘酷攻擊殘酷,用殘忍報復殘忍,用狡猾抗擊狡猾。如果這樣惡惡相報,近朱者赤,近狼者勢必狠了,從此變得鐵石心腸,冷酷無情?陳陣雖然痛恨狼的殘暴,但當他馬上就要親手給狼下一個狡猾殘忍的鋼夾時,他的手卻不禁微微發抖。這個陷阱太隱蔽。它放在具有極強誘惑性的肥壯死馬前,只有馬肉、馬油和馬糞味,沒有任何人味和銹味。陳陣相信再狡猾的狼也要上當,被鋼夾打得腿斷骨裂,然後被人剝皮,棄屍荒野。而且這還僅僅是一個大圈套中的一個小圈套,那個大圈套要套的就不是幾條狼了。他想起周秦漢唐宋明無數支漢軍被誘進草原深處,落入被精心設計、沒有破綻的陷阱而全軍覆沒的戰例。古代草原騎兵確實不是靠蠻力橫掃先進國家的。草原民族也確實是草原的捍衛者,他們用從狼那裡學來的軍事才華和智慧,牢牢地守住了草原,抗住了漢軍後面的鐵與火,鋤和犁對草原的進攻,老人說得一點也沒錯。陳陣的手還在一陣陣地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