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邊緣(七)

生活邊緣(七)

電梯停靠在二十七樓。停靠時小蘇一陣眩暈。這是身體沒有復原的徵候。小蘇在電梯的鏡子里打量過自己,渾身上下都有點松。小蘇出門之前花兩個小時精心修飾過自己,色彩的配備都動用了夏末。小蘇盡量使自己充滿彈性,舉手投足處處見得青草氣息。但她的目光不景氣,收不緊,顯得綿軟無力,所到之處休休閑閑。小蘇的包里塞了前天的晚報。走進底樓的大廳時她的自信心其實就跑掉了。小蘇挺了挺胸,感覺上不到位。電梯把小蘇送到二十七樓,地毯是米色的,來來去去都是一些漂亮姑娘。小蘇猜得出她們都是來和自己搶飯碗的敵人。小蘇在二十七樓的過道里向右走到盡頭,拐了個彎,一眼就看見晚報廣告上的門牌號碼。小蘇望著這排鎦金的四位數,胸口一陣跳。小蘇敲開門,迎上來一位漂亮的女招待。小姐說:"應聘嗎?"小蘇點過頭。小姐伸出左手指向牆邊的沙發,她的微笑和舉手投足都是禮儀,像印刷體鉛字,規整、文雅,夾了點權威。小蘇在入座之前看一眼窗外。城市在腳底下。城市被俯視時越發體現出濃郁的都市氣質。這種氣質使每一位靠近它的人備感孤寂。汪老闆坐在很大的醬色辦公桌後頭,看上去不滿四十歲,一臉平靜的傲。他的頭髮和白衣袖給小蘇印象極深,是一個考究起來無微不至的男人。這種考究不是臨時修飾的,看得出是日常狀態。小蘇堅信再往前走兩步會聞到男士香水的氣味的。小蘇回答了十幾個問題。都是預料之中的提問,小蘇尚未復原的身體在這個緊要關頭慢慢地累下去,持不住,目光像暮色那樣蒼茫了。小蘇注意到汪老闆已經不再問她什麼,只是望著她。他把玩著黑桿圓珠筆,後來說:"你不適合這份工作。"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小蘇沒有立即轉身。腦子裡只是空,只是傷心與不甘。再讓她歇四五天她小蘇完全可以爭取到這份工作的,但小蘇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她就把失望和希望全放在眼睛裡頭,和暮色一起沖著汪老闆蒼茫過去。"我每天在五點半至六點半之間下班,"汪老闆很慢地說,"我很希望回家的時候家像個家。我一直想找一個鐘點工,就一小時。""我受過高等教育,英語六級,能熟練地……""你已經說過了。這只是個價格問題。""你有老婆孩子嗎?""你應當說妻子和孩子。""你有妻子和孩子嗎?""有。"汪老闆的居室相當大,花了大價錢修飾過的那種,有一種豪華卻又簡潔的局面,是單身男人的居住風格。客廳里有幾張特大的真皮沙發,黑色籠罩了百葉窗的明暗分佈。屋裡乾乾淨淨,空空蕩蕩,看不出有人開飯的跡象。這樣的屋子住一百年也不需要拾掇的。小蘇有些緊張地問:"我花一個小時在這兒做什麼?"汪老闆背著身子說:"你可以看看晚報。"小蘇說:"你說過你有妻子孩子的。"汪老闆站在百葉窗前,神情冷漠,手裡撥弄一片窗葉,望著窗外的天。汪老闆說:"我結過三次婚。"小蘇極不放心地望著汪老闆,他的眉毛很淡,又細又軟。這個發現得益於窗外的黃昏光線。小蘇的印象中這樣的眉毛通常屬於那一種男人:孤寂,多疑,憂鬱,滿腦子云山霧罩。"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小蘇說。汪老闆不說話,他坐進沙發裡頭,兩隻手捂在臉上,只留了額頭和兩隻眼。汪老闆說:"我只要你在這兒。"汪老闆抹了一把臉慢悠悠地說:"我希望每天回家時家裡有個人。我可以按廣告上的價格給你工錢。"這是一個好價錢,小蘇沒有勇氣拒絕這個價。"我安全嗎?"小蘇問。汪老闆的眼睛無力地望著小蘇,好半天才說:"我是你們系'文革'之後的第一個博士。"小蘇疲憊地笑起來,開心地說:"我們是老校友?"汪老闆沒有表情地說:"我只是你老闆。"小蘇爬上二樓,迎面開過來一列火車。小蘇用一隻手扶住牆,大口喘息。小蘇望著火車,在某一個瞬間她又一次產生了錯覺。小蘇覺得站在這裡喘息的不是自己,而是阿娟。自己正腆著大肚從車站賣肉包子回來。生活這東西有意思,你游移在所有的日子裡,而本質部分時常會選擇某一個錯覺,描畫出生活的真實狀態。小蘇其實真的就是阿娟。少女有千萬種,而女人歷來就只有一個。小蘇進門時夏末回過頭來仔細研究她。夏末走到小蘇的對面,擁住她,讓她的乳峰頂著自己的胸。夏末用眼睛問她:你成功了?小蘇點了點頭。夏末用眼睛繼續問:真的。小蘇開口了,小蘇把下巴擱在夏末的肩上,說:"明天就上班了。"夏末抱起小蘇,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夏末大聲說:"我早就說過,這世界將來是女性的,女將出馬,殺遍天下!"小蘇被夏末轉得頭暈,一屁股坐到床上。夏末說:"讓你做什麼?"小蘇沒有立即開口,卻把手捂在了額前。小蘇說:"廣告上不是都說了,起草文件,信函往來。"小蘇做了個打字的手勢,笑著說:"一年下來我起碼是個作家。"夏末仰在床上,兩隻胳膊叉得很開,像只蜻蜓。夏末嘆了口氣,說:"你再找不到工作,我都準備去賣淫了。"小蘇拿眼睛罵他,說:"這年頭找工作難什麼?只是不容易合自己的意罷了。"夏末摸著小蘇的臀部,問:"你呢,這工作合不合你的意?"小蘇說:"怎麼不合我的意,過兩年我就是白領麗人了。"夏末懶懶地說:"過兩年我都是大畫家了,白領麗人算個屁!--慶賀一下,我去買鹽水鴨!"小鈴鐺從門縫裡擠進來,只露了一張臉。小鈴鐺的臉上有一層茫然寂寞,是那種對某種突發事件猝不及防的茫然寂寞。小蘇半躺在床上,無力地招招手。小鈴鐺走到小蘇面前,內心積了許多疑問,想說話,只動了兩下嘴唇,就安靜了。小蘇的手撫在小鈴鐺的腮上,知道她的心思。小蘇說:"我教你說話,好不好?"小鈴鐺望著小蘇的嘴唇,它們無序而又無意義地亂動。小蘇要過小鈴鐺的手,摁在腹部,說:"說話,好不好?"小蘇把下巴伸出來,字頭字尾都咬得結實,打著手勢說:"你--好。"小鈴鐺毫無表情地望著小蘇,對這兩個字似乎沒興趣。小蘇說:"那我們說'再見'?"小蘇張大了嘴巴,大聲說:"再--見。"小鈴鐺唇部的蠕動表明了她的說話**。她的嘴巴張得很大,卻沒有任何聲音。小蘇摸著她的喉嚨,示意她放鬆。小鈴鐺向四周看了一眼,小狗那樣大叫了兩聲。這樣的尖叫讓小蘇傷心絕望。但小蘇用微笑表揚了她,給她鼓掌。小鈴鐺的手一直摁在小蘇的腹部,她的手掌感受到小蘇的說話的氣息。她叫了兩聲。她的發音至少在節奏上是正確的。小蘇洗好手,用指頭拽緊小鈴鐺的舌尖。小蘇說:"再見。"小鈴鐺的發音不能表達任何內容,但節奏和聲調有了個大概。她發不好那個音,她只能知道那個音的意思,是再見。為了使謊言自圓其說,小蘇不得不把自己的"秘書"工作拉長四個小時。也就是說,小蘇不得不在每天下午一點半上班。即使是這樣,在時間問題上依然有漏洞。這個漏洞成了未來生活的隱患。小蘇嘗到了謊言的厲害。她每天得用四個小時去忍受四個小時。生活一旦需要謊言,謊言自然而然就構成了生活本質。小蘇逛完兩條街,一想起將來編不完的謊言,腳底下又累了。小蘇不敢逛街了。萬一碰上什麼人又是一通瞎話。過得好好的,一不小心倒成了賊了。下午兩點鐘小蘇打開了汪老闆的家門。"辦公室"的鑰匙很漂亮。質地堅硬冷漠。不鏽鋼的。小蘇不喜歡不鏽鋼,不鏽鋼的觸覺使世界充滿了醫療性質。小蘇把不鏽鋼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個轉動,這個轉動喚起了小蘇內心深處最糟糕的時刻。不鏽鋼在深處的轉動給小蘇留下了永恆驚恐。屋子裡又暗又涼。豪華居室向小蘇打開了一個冷漠空間。推門的剎那小蘇想起了汪老闆。這個冷傲的空間顯然比它的主人更為冷傲。小蘇向四周張望,這樣的家裡怎麼也不該沒有電視和電話的。汪博士怎麼也不該使自己的生活遠離電視電話的。小蘇一個人坐在沙發裡頭,想不起該做什麼事。小蘇的腦子裡空了一大塊,彷彿做了一個夢。這個夢一同被空調弄涼了,像在地下室,鬼氣森森地游來盪去,不見痕迹。小蘇在這樣的時刻追憶起手術,現在和那時是一樣的,空了一塊。但不是子宮,是在別處。小蘇盼望汪老闆能早點回來。在這個空洞的午後小蘇惟一的盼望就是他能早點回來。這種盼望使小蘇無法面對自己。壞感覺籠罩了小蘇。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小蘇在心裡罵道,這他媽的是哪兒對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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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文集:輪子是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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