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第二章(2)

輔導員對她一見鍾情,沒完沒了地與她搭訕,一會兒送她一包話梅,一會兒給她一條紗巾。他甚至送給她一台老舊的手搖留聲機和三張老唱片。她勉勉強強地聽過這三張唱片:郭蘭英的《綉金匾》,樓乾貴的《在那遙遠的地方》與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序曲。那時的唱片旋轉速度是每分鐘78轉,一張唱片只夠聽十來分鐘,差不多等於一個曲段。輔導員送的唱機,放上唱片,旋轉的速度忽快忽慢,聲樂和器樂都像是莫名的嚎哭。輔導員與她的關係在全班全校鬧得滿園風雨;為此輔導員被調離了她所在的班級,改任校教育工會的什麼委員。然而他仍然動不動約她一起去電影院去公園去小飯館。她沒有拒絕,那個時期所有的問題在於她應該拒絕的時候卻沒有拒絕,她其實一點也談不到喜歡那個說話分不清之和茲,吃和呲,濕和斯的人的腔調。他唯一使她感覺興趣的是他的頭髮,他的頭髮出奇地濃密黑亮,正是她所沒有的。她接受了他的邀請和他一起出去,似乎只是為了得到機會摸一下他的頭髮。她設想著自己把一隻手的五個手指通通伸到輔導員的頭髮叢里,划拉划拉(讀胡路胡路)把他的頭髮弄亂的感覺。後面是一個無地自容的故事,沒有等到她划拉輔導員的頭髮,在一次周末看完電影和跳完交際舞以後,她與輔導員一起去吃夜宵,吃完夜宵輔導員摟住了她,她拒絕,她左躲右搖,還是沒有躲開輔導員的親吻。她叫了一聲就渾身癱軟了,像是一把火把她燒化了,她彷彿暈過去了,她發抖,她又哭又笑又掙扎,清醒過來以後發現自己是在他的床上。她忽然感到憤怒,忽然感到仇恨,忽然感到快樂有趣,不管不顧,她又登上了一個新台階。她哭了一場又一場,卻沒有感到絲毫的恥辱。母親立即發現了她的異常,母親盤問她,她不說,母親打了她一個嘴巴,她撞了一頭,把母親撞倒在地上。她冷笑著暗示,不要忘記為了繼父的事她與母親的交易。娘兒倆突然成了死敵,事態的發展使兩個人驚心動魄。然後母女倆抱頭痛哭。她們都是女人,她們都命中注定了要承受生為人女、人妻特別是男人的**的對象的恥辱與痛苦。事情發生了幾個月以後,她的懷孕像原子彈爆炸一樣地……這是一片驚心動魄的空白,這是一次血腥的屠殺,雙重的或者三重的屠殺。在不清不楚的一切發生了以後,她出了院。然後她被迫寫了材料。她被叫去交代「生活」問題,審問者暗示她是不是吃了或者喝了輔導員的什麼東西她暈了過去才發生了後來擠進去一切。她轉了半天腰子才明白,審問者是要她揭發輔導員給她下了蒙汗藥。這個意思把她嚇死了。這使她想起了所有的三流言情小說。她堅決拒絕證明那個人給她下過蒙汗藥。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恍然大悟她未必多麼討厭那個人,因為她無師自通地相信,如果她把自己描繪成玉潔冰清的受害者,那個輔導員的出路只能是接受一顆執行死刑的子彈。而不揭發輔導員,就等於揭發自己,等於承認自己是個爛貨。如此這般她被勒令提前離校,匆匆就業。那個年月至少在就業方面遠比往後順當。她在小學里教了三個月書,由於一直綳著小臉,她在孩子裡頭威信很高,她的班課堂秩序很不錯,在那個三天兩頭搞評比的年月,她居然被評過一次先進。後來又趕上六二年調整政策,她接到學校通知,為她恢復了學籍。她深深感到了寬大、溫暖、救苦救難的觀音一般的慈悲,令她匍伏無地。稀里糊塗,過了兩個月,她以大學本科畢業生的身份被分配到一個沒有多少事的大單位里了。她不明白,她既沒有做畢業論文,也沒有做畢業設計。而原先的輔導員以壞分子的名義被送去勞動教養——後來這個人就永遠地消失了。是輔導員害了她還是她害了輔導員一輩子呢?她始終弄不清。據母親說她在夢裡哭訴過,說是「沒有小耗子,沒有小耗子啊……」媽媽聽不清楚。而她自己清楚:她是說沒有下藥。她有幾次夢見了輔導員,輔導員快死了,她告訴輔導員,她寧可自己被開除,絕對堅持輔導員沒有下藥。她同樣弄不清,為什麼沒有下藥,輔導員仍然送去「教養」了。可能她就是因了這些個弄不清她走上文學道路。她讀了很多描寫不成功不像樣的愛情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復活》、《帶小狗的女人》、《珍妮》、《幽谷百合》、《我的安東尼雅》……若明若暗,如喜如悲,文學似乎能夠給苦惱的人生刷一層甜酸油漆,給苦惱的人一些慰藉,給單身女人或者男子一點代愛情,准愛情,畫餅充饑。如果她有一個好丈夫,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如果她得到了愛情或者得到過愛情,天可憐見,她寧願意把什麼文學呀小說呀詩集呀扔到抽水馬桶里。一年後文革開始,她不再能明目張胆地讀資產階級的文學書,他就與大單位的喪妻的小領導結了婚,她只想快快嫁個人像所有正派女人一樣過正常的日子。那個領導對她還不錯,她知足。她甚至享受到了主任夫人的榮耀和權勢。炸藕盒呀,擦洗自行車呀,買肉票油票上的肉和油呀,揩窗檯呀,夜晚上床息燈親熱親熱哼哼唧唧然後是死豬一樣地睡過去呀……至少有幾個月覺得她的生活很幸福。然而她與小領導在一起從來沒有獻身的熱情,每次鼓搗完了她只覺得無聊,只覺得下流,只覺得是自己**,她甚至於想如果不是她而是一個嫖子,他們是不是也是這樣?想來想去她變得十分乏味然後是厭煩,味同嚼蠟,味同用一塊洗腳布擦骯髒的桌子再擦飯碗。尤其可惡的是她的心情已經這樣壞了而丈夫一無所知,倒像他們有多麼和諧多麼美滿。甚至於丈夫在與她睡覺的時候十分樂於提到他的已死的前妻,說是他的這兩個妻子的器官並沒有任何不同,不同的在於腔調和聲息,尤其是氣味。他學他的前妻,像學一隻母豬。然後他學倩姑,好像在學一隻猴兒。他喋喋不休地分析說她的前妻有一種綿羊的味道,而倩姑是一種泡著許多水草並且按時餵了魚蟲的養龍睛魚的魚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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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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