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第二章(1)

盧倩姑最不願意想的就是她的婚姻和愛情,如果說她有過一點所謂愛情的經驗的話。她想寫小說是為了她的永遠無法實現無法表達的愛情。不論旁人怎麼說,她自我欣賞自我陶醉於自己的愛情故事。紅霞與阿珍,哲學家的惶惑與悲哀。所有的讀者和論者都以為青姑的小說是為哲學家鳴冤叫屈的,是一篇鳴冤即傷痕作品。這是真的,她開頭想把哲學家寫成一個背負十字架的聖徒,他的痛苦是千百萬個中國的有心人的痛苦,他的憂思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憂思。像她所描寫的那樣,他的皺紋里包含著太多的沉重,他的笑容里包含著太多的苦味,他的目光里包含著太多的希望所以也就包含了太多的失望。她想把阿珍寫成一個天使,她的使命是給哲人以堅定和信心,給受難者以安慰和溫暖,她的愛情白玉無瑕,她的身體純潔光亮,她的撫摸融化冰雪。她的愛就是獻身:獻身,就是把身體獻出來。這有點庸俗也有一點無恥,然而她作為一個女人,作為阿珍的創造者,她的真實感受就是如此。翁倩姑見到她佩服的她敬仰的她喜愛的男人身上就會發熱,腰腹就會在內中扭來扭去顛來顛去。除了獻出自己的身體,她簡直不知道有什麼別的辦法去喜愛那個男人,支持那個男人,溫暖那個男人,滿足那個男人。而她深信一個女人把身體獻出來了,這就是偉大,這就是動人,這就是美麗,這就是壯烈犧牲。而她自己一輩子沒有遇見過她當真願意為之獻身的男子。在她換衣裳的時候,在她洗澡的時候,在她解衣入睡的時候,她不明白,為什麼她的身體她的修長她的潔凈她的起伏與伸延、擴張,滋潤與光滑竟是白白地創造出來的。而紅霞是另一種壞女人,倩姑一輩子吃夠了壞女人的虧,她吃壞女人的虧比吃壞男人的虧還多。但是她不願意把壞人寫得太平面太符號,她知道壞女人也是女人,也具有女人的一切悲傷和誘惑,苦惱和甜蜜,具有唯獨女人才有的那種隨時會發瘋的神經。只有青姑自己意識得到,她寫著寫著,忽然,她開始恨起哲學家來了。她其實不那麼喜歡哲學家了。她愈來愈意識到,政治上,哲學家是無瑕的與冤枉的。愛情上,哲學家表現了所有男人都有的貪婪、軟弱、自私和糊塗。男人在愛情上糊塗得像一頭種公豬,像一隻落在麵湯鍋里的耗子。種豬只知道開欄以後向母豬身上上,嗷嗷地叫著,沖著,壓著,一分鐘后偃旗息鼓,活像一隻泄了氣的汽球,像一隻被嘬癟了的柿子,像煙灰缸邊緣彈下的一支香煙的煙灰,煙灰仍然可以擺出一點形狀,然而泄了氣的男人已經是徹底湊不成個兒了。而麵湯里的耗子哪怕是一個天才,哪怕發明過火車頭與原子彈,哪怕會在萬人大會上發表演說,也永遠不懂女人,不懂愛情,不懂靈也不懂肉。她的含義是:哲學家已經與阿珍難解難分了,阿珍是抱著獻身的熱情把自己給了哲學家的。哲學家是抱著佔有的快樂得到了阿珍的純潔和青春的。哲學家充裕了,飽滿了,像一粒乾癟的種子吸收了雨水一樣地鼓脹了,發芽了,生機勃勃了。於是他反過來對於紅霞也產生了興趣,正如一個飢餓者吃一個蘋果,他不是更饑渴更急迫了嗎?吃過蘋果的男子立即把目光投向了甜瓜……而且還有羊蹄。對於一個哲學家來說,阿珍是太單純太晶瑩太羞澀了,他正是在得到阿珍以後才變成了自信的男子,他覺得自己還需要紅霞,在得到露珠和花蕾以後渴望著烈火和毒蛇,在吃完杏仁豆腐以後更想吃剁椒豬頭魚腦。只是像一個旁觀者旁聽者一樣地屏幕住呼吸,聽了一段自己寫的小說的朗讀以後,她才意識到,關鍵不完全在於政治,不在於你怕我揭發你,我怕你揭發我。更深的因素是哲學家的心有旁騖與紅霞對於阿珍的嫉妒。一篇小說寫出來發表出來就像一個孩子從你的子宮裡分娩出世,然後他或她就不再屬於你,他或她會長大,會鬧騰,會生病也會美自己的容,不光是讀者,而且是作者,會不斷地從自己的作品中有所發現有所感悟有所震驚。她是下意識地覺察到這一點的,她不可以這樣寫,她必須寫出好人和壞人,然後人們才會認可。但是紅霞的形象仍然引起了爭論,有人說寫得深刻,有人說寫得莫名其妙,還有人說不健康,還有人說紅霞的形象反映了作者的低級趣味。幾乎一致的是評論者認為對於哲學家與紅霞的交住的描寫過於曖昧,損害了哲學家的形象。青姑偶然自我分析一下,雖然分析不是她的特長也不是她的愛好。青姑感覺到在寫哲學家的時候她的所有關於男人的經驗都活泛起來生動起來了。她感到奇怪,在她那麼多的對於一個理想的男人的期待里又包含著那麼多對於男人的不信任乃至於敵意。她既得意又愧悔,為什麼她常常成為男人的目標,從小。因為她太像一隻畜類,這隻畜類如果不是最美麗的那就哪怕是最醜陋的,反正她地上無雙,天上無二。而在她這樣的珍禽異獸,生猛活物面前,所有的男人都加在一起仍然顯得蒼白,軟弱,疲塌,庸俗,怯懦……正是由於男人的卑劣與渺小,各國尤其是中國才出現了那麼多針對女人的管束、壓制、惡毒、道德戒律。她的這一重大發現埋藏在她的心裡,像是一顆氫彈隱蔽在發射井裡。她等待發射已經等待了半輩子。她的生活中的未來哲學家死掉以後,她過早地嘗到了孤獨與絕望的滋味。咀嚼著裂肺的痛苦,她上了大學,她升入二年級,她的學年考試成績一塌糊塗,她沒了上進的心。二年級頭一天就認識了後來擔任她們班政治輔導員的一位南方人,他教政治,也算教哲學,因為哲學就是「實踐論」與「矛盾論」,而「二論」就是最寶貴的政治。輔導員長得不錯,但是盧倩姑從心裡煩他,尤其煩他一開口那份娘娘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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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青狐》(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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