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在參加完了京華飯店的會議並且與楊巨艇、雪山共同去了咖啡廳以後,青姑特別高興。回家后她吃了米飯與菠菜豆腐,她又熱了剩粥,就著醬甘露把粥全部喝了下去。然後她泡了茶,往常,她晚餐后是從來不喝茶的。臨睡臨睡了,她又去燒了一壺熱水自己跑到衛生間里沖澡。會前她已經到公共浴池洗了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參加這次會議她竟出了那麼多汗,京華賓館是太暖和了,而她也太汗流浹背了。她已經有二十年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出過大汗了。沖澡的時候她甚至欣賞了一回自己。頭一天沖澡的時候她對自己和旁人的感覺還只是汗臭,只是腋下的酸氣,是身體本身的單薄,平庸,枯乾和無依無傍。她總覺得自己像是一截枯樹,一根收穫過後剩在田裡的秫秸桿,一片漸漸枯乾著的菜葉。而今天,她竟然感到了自己的苗條和靈動,圓潤和汁液,一轉身一抬手一彎腰,她覺得有一股水在體內外晃動。她想,她畢竟是一個女人,而是女人就會有那麼一點潮氣和妖氣。當她用臉盆把調好的溫度適宜的水舉起,傾倒在自己的覆滿浴皂泡沫的身體上的時候,她舒服得呻吟起來。是時候了,她想,也許真的有了這麼一天,一股子熱情,一股子天才,一股子無以排解的怨恨和焦急會使她綻放成一朵大麗菊。隨即她想起了那個死鬼男人說的她的身體有一股魚缸味道的話,龍睛魚,魚蟲,無非是說她身上有股腥味,其實她完全不必那麼動怒,這未必是壞話。一瞬間她變得寬容而且通情達理。也許腥味里有某種吸引人的東西。可憐的小領導,現在一個科處長又能被誰放在眼裡?真正的問題是她不喜歡他,不願意讓他調笑,如果她喜歡的人,她說不定喜歡他這樣體察自己的氣味,說不定她願意讓他把鼻子伸過來,讓他嗅個夠!在熱水的沖洗下,她自己也聞到了自己的一股好像是春天的煮荸薺的氣味,她有點喜歡這點氣味,淡淡的芳香,微微的春天的魚腥氣,輕輕的暖意,還有一股細細的汗酸。這些都是洗不完洗不凈的。生命是什麼呢?是形狀,是感覺,是痛苦也是氣味。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真正憐愛她理解她包括她身上的氣味?為什麼她這一輩子註定了——不論她是吐氣如蘭也好,還是氣如鱷魚(她為什麼想到了鱷魚?)也好——只能是被窩裡放屁:獨吞?她隨即聽見了媽媽的咳嗽,也許媽媽的咳嗽不是巧合,而是提醒她不要太忘情。媽媽的一生提醒著女人有多麼容易老,而女人老了該有多麼不幸。她從媽媽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明天,她的上下牙打起戰來了。還在她**歲的時候,她看到了二十多歲三十歲的女性,她羨慕得要死,她盼望自己快快長大。而同時,她看到那些五、六十歲的老太婆,她們滿臉皺紋地穿戴打扮,她們躬腰駝背地走路過街,她們發稀眉白地東張西望,她奇怪,這些醜陋的老太婆為什麼不自殺,都老太婆了怎麼還能活?她已經到了該自殺的年紀了。那麼,一個到了這把年紀的人,要不要把筆名改成青狐呢?什麼是狐?是狐狸。狐狸是柔軟的,潤澤的,可以脹大如象,可以收縮如鼠。狐狸是通靈的,可以吸日月之精華,可以集山川之秀異;可以招人喜愛,可以叫人煩惱。狐狸是輕巧的,可以萬里奔跑無聲,可以上天入地無跡。狐狸是奇妙的,可以千姿百態,可以隱於萬象。狐狸又是女性的,她美如玫,細如眉,媚如妹,神秘如鬼魅。狐狸是野性的,她瘋如狂風,她出沒深谷峽縫,她機變嘲諷,她狡詐狠毒如三針就可以螫死一匹馬的大黃蜂。而青狐,不是說青色的皮毛,而指她置身於月光沐浴之下,並代表著表達著一種淡淡的青光,一雙幽幽的眼珠,一曲幽幽的吟唱。青姑還是青狐?狐了又當如何?不狐也得狐,不狐也是狐,你以為你是誰:革命大姐?紅色娘子軍?「三、八」紅旗手?或者賢妻良母?滿門忠烈?貴夫人、淑女、名媛、千金小姐、第一夫人哪怕是第一千名夫人?同時她後悔,為什麼不把阿珍的背景寫到深山裡寫到野狐出沒的地方呢?如果不是寫成海島而寫成深山,將會增加多少情趣!青姑一夜無眠。陰曆十五,月光透過破窗帘照在她的床頭,她的窗帘實在太破,快四十的人了,連一套新窗帘都買不起。然而,她喜歡月光,她想由於窗帘的破爛而透進了月光,那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她常常在滿月時分失眠,這種失眠也許並不令她十分心焦,而多少是她的一種享受。她的半輩子生活就這樣無趣地過來了,像一碟拌白菜幫子,不但沒有油、糖,連鹽也沒有……而且虛假,她一直在扮演著別一個木然的千篇一律的角色而不是她自身。如果連滿月時分的失眠都中止了,如果她能在銀色的月光下流著口水打著呼嚕放著消化不良的臭屁入睡,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只是在少有的幸福的失眠的夜晚,她多少保留了一點小資產,還能胡思亂想一下文學、愛情、唱歌還有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還有月亮和天空、風和晃來晃去的樹葉。這種失眠其實是一種精神貴族的特殊功課,是一種本小姐的譜兒。這樣的失眠是豬八戒擺手——不侍猴兒(候),不再注意周圍,而只下決心陪一陪自己。好像是一九六七年,她在中秋之夜不能入眠,她默唱了一宵「街頭月,月如霜,冷冷地照在屋沿上……」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首歌。她乾脆也並不喜歡周璇,周璇長的樣子太薄,她的長相太可憐,她的命運那樣悲慘其實一相面就能預見到。但是一九六七年的中秋夜她抓住這首歌就像在狂濤里抓住了一根稻草。七十年代還有一次,她在正月十五的夜裡一直想哭,後來哭了一會兒,後來想為什麼哭,後來就不哭了,便想為什麼不哭,為什麼甚至哭都哭不出來了,後來又流了眼淚,便追想自己少女時代以來的幾次大哭,後來又想到當天下午的一個送蜂窩煤的漢子,他的一條腿有點跛,他的衣裳已經破成了絲絲縷縷,但是他仍然顯得壯實,卻原來在飢餓中也有人長得雄壯。她希望有一次機會抱住一個雄壯的男人,抱一次就行,然後她不要認識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更不能認識她。二十多年來,她早就不相信愛情了,但還相信有一種生物叫做男人。她恨自己為什麼老是注意男人,他從小就知道,男人沒有一個好的,媽媽多次向她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