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同時她也突然後悔,人生能有幾十年,青春早已經不屬於她和楊巨艇了,熱情也罷,浪漫也罷,早就被生活所剝奪了。她一無所有,她一事無成,在她出生的時候已經宣布了她這一代人的犧牲,她已經被多次宣布為不道德不檢點不馬列不健康……她為什麼還把自己當做一個淑女一個修道院的聖徒?為什麼她非要回家?楊巨艇小聲說:「你不要走了……」他說話的聲音像蚊子一樣,他是多麼地可憐多麼地無助。為什麼她就不能照顧他一夜疝氣呢?她可以坐在一邊,她可以靠在一邊,她可以躺在一邊,她可以緊緊地抱住楊巨艇,她相信那樣的話楊巨艇就能夠更快更安全地度過這場疝氣的發作,他的細胞他的智慧他的心胸就會減少許多消耗。已經很久很久了,她已經沒有想過要抱哪個男人了,哪怕只是這麼空想一下,她也覺得很舒服,很有味兒。如果是枯萎的花兒,只一想就變得滋潤了,如果是凋零的樹葉,只這麼一想就長出了新綠。生活,什麼是生活?長了銹的,發了霉的,變了形的與擠幹了汁液的,生活仍然是生活,仍然有重新變得活潑和濕潤的可能!奇怪,為什麼人的思想要那麼骯髒?為什麼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就不能親親密密而又乾乾淨淨,她就願意與楊巨艇熱烈忘情地擁抱在一起而不涉**。她是這樣的人,楊巨艇也是這樣的人,楊巨艇正發作著疝氣,難道她還有什麼想法?有什麼辦法?她從小就願意和男人在一起,她相信男女在一起是最最幸福的事,是上天賜給人的快樂和滿足,她並不願意與男人干那些個下身的動作,她從來一想都覺得噁心,她從來沒有在那種體操與物理學的磨擦與潤滑上體驗過美麗和浪漫,幸福和高尚。她回憶起來就覺得自己是像豬只或者羊只一樣地擺在肉案子上聽憑刀斧棍刺切割拍剁和穿來穿去。即使往最好里想,那也只是一次次外科至少是皮膚科手術。她已經四十來歲了,從十二歲以來,她就作著愛情的夢,是高雅的,詩一樣的,無比純潔的愛情。她想像著一個她愛也愛她的人,她為了他他為了她都是赴湯蹈火,她有了她他有了她再無別求,他就是她的全部她就是他的世界和全部生命,她說一個字他就能聽到全篇,他笑一笑她就能做到他想要做的一切。她常常想著他們一起散步,一起騎馬,一起游泳,一起滑雪,他們會拉著手一起飛翔,她還想著他們會一起大笑不住,他們的笑聲也是天設地造的和諧。她想他會挖出一勺冰激凌餵給她吃。她想她會在炎熱的夏季拿起一個麥管給他吸冰鎮酸梅湯。那酸梅湯會流到他的嘴裡她的嘴裡他的嘴裡然後又是她的嘴裡。多麼有趣,多麼天真,多麼忘情……然而她僅有的性經驗卻使她覺得與男人的那種關係她得到的差不多只是強姦,和她發生過性關係的男人到了那個當兒全都俗惡不堪,醜陋不堪,擠鼻皺眼,口角流涎,連幾句有情有義的話都沒有就開始脫她的衣裳,還沒聽清楚她想要說的話就硬是壓上去擠進去了,像是謀殺,像是搶劫,像是強暴。她沒有得到過詩意。她愈想愈傷心。然而楊巨艇不是這樣的,一想到楊巨艇青狐的細胞就發熱和發脹了,她的感覺是她突然得救了。她看到了楊巨艇,便覺得自己活了起來,年輕了起來,飛揚了起來,笑容舒展了起來,連眼睛也比平日更濕潤,像是含著歡喜與痛惜的淚。楊巨艇可不是一般的濁物,他有思想,而且他為他的思想付出了代價,為他的思想受盡了痛苦,為他的思想幾乎獻出他的一切。這樣的男人是聖徒,是真理的使者,是普羅米修斯,是丹柯。她終於,最後最後,找到了這樣的男人了。在不折不扣地承認她已經愛上了楊巨艇的時刻,她只覺得渾身高熱,天旋地轉,歌聲盈耳,熱淚盈眶。然而她犯了最大的一個錯誤,她沒有把楊巨艇慣常使用的公用電話號碼記清楚,也沒有記清楊巨艇家的詳細的與規範的地址。她在送疝氣中的楊巨艇去醫院急診又把他送回家后的第二天想給楊巨艇打個電話問候,卻沒有辦法打。她記的電話號是錯的,人家告訴她那不是公用電話,人家也不知道有個什麼地址什麼門牌住著什麼楊巨艇。對於青狐來說是如雷貫耳的楊巨艇,對於那個普通的接電話的人卻是什麼都不是。青狐一次又一次地撥通這個電話,讓人家給她找楊巨艇,接電話的人也急了,人家說:「大姐,我不是跟您說了好幾回了嗎?我們這兒沒有洋雞丁,也沒有土雞丁,連雞蛋兒也沒有啊。」青狐解釋說不是雞丁,是巨大的巨,艦艇的艇,於是人家說:「唉喲,咱們這個小衚衕里,別說巨艇,小船也過不來啊。」北京人就是那麼貧,不給你辦事還凈說便宜話。於是青狐一再地撥114查號台,人家說壓根沒有這樣的街道和衚衕。她和人家爭吵起來,後面排著隊等著打公用電話的人與她爭吵起來--她也沒有電話好打,她也得打公用電話查問公用電話,連電話號都不知道卻占電話佔了那麼長時間,惹得全體排隊打公用電話的公民一起向她抗議。她想坐公共汽車去找一趟楊巨艇,她卻無論如何想不起楊巨艇的確切住址。頭一天晚上去的過程,對於她像夢遊。青狐接到了去領導同志家開座談會的通知,她去了。她本來興沖沖以為能在這裡看到楊巨艇,但是楊巨艇沒來。雪山給她解釋,楊巨艇不算文藝界,那個人整天是談政治,是單相思的政治家。她不喜歡雪山談楊巨艇的口氣,她不明白為什麼雪山一會兒誇張而且嚴肅,一會兒又拿一切尋開心。雪山總是自己與自己矛盾,所以他無往而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