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男人留了鬍子以後,他的笑容與目光有了背景,有了襯托,就都顯得特別明朗乃至於嫵媚和溫存。那鬍子是專門為婦人們留起來的吧。她設想著摸撫那鬍子的滋味,扎手,喜人。這成為她改編劇本的一個力量。要不,她有那麼多新題材要寫,她才不想再回到《阿珍》上去。乾脆,她的《阿珍》里的哲學家也留著一點小鬍鬚吧?要命,從此她的一切遐想再也離不開楊巨艇與藍英了。楊巨艇有點讓她傷心,病怎麼樣了?她惦記著,他卻一個信也沒有。就在她電影劇本寫得不亦樂乎的時候,這天下午四點鐘,楊巨艇敲響了她的門。他的到來使青狐喜出望外,因為從看電影犯疝氣算,已經過了兩個月,她已經對與楊巨艇來往放棄了希望。那時是初夏,現在正是陰雨連綿的夏末,悶憋得你喘不過氣,現在不是交往和串門的時候,不是友誼和戀愛的時候,甚至也不是文學和藝術的時候。現在只有汗、只有痱子和嬰兒痱子粉、只有電風扇、雨衣雨傘和十滴水和霍香正氣藥水充塞在人們的生活里。就在這個時候,楊巨艇來了。楊巨艇說,上次犯病的第二天他就全沒有事了。他去了一趟南方,去考察一個女科學家的遭遇,那是一個很好的科學家,是一個天才,然而受到了官僚主義的壓制。他在南方呆了一個月,寫了一篇文章《野蠻與愚蠢還能肆虐多久?》即將發表。另外他的工作有了新安排,他要到一個社會科學研究部門擔任領導的副職。青狐不禁用幽怨的目光看著他,至少他也應該給青狐一個信兒,是青狐陪他從電影院到了醫院,又扶著他回了家,又在他家裡陪了他好幾個小時,是楊巨艇拉著她的手不放,害得她錯過了末班車,深夜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到家。但是楊巨艇渾然無覺,大人物大概都是最重視自己的,他們堅信,只有他關心的東西最重要。他旁若無人地興緻勃勃地談他的新論,猛烈抨擊各級領導幹部不學無術,缺乏常識,鼠目寸光,草菅人命。他說他碰到的一個鄉長不知道什麼是作協,竟以是「做鞋」。他說有一個縣委什麼什麼部長竟然把《莫斯科近郊的傍晚》說成是「莫斯科的晚傍晌」。他說有一個地區專員每次講話都說是「致以哀心的感謝」,而一個婦聯主席把做絕育手術竟說成是「撬掉」「騸掉」。於是害怕撬掉、騸掉的農民,聽說計劃生育幹部來檢查工作了,趕快爬到樹上。還有一個鄉幹部給他爸爸出殯時請了二百多個和尚念經。還有在四人幫時期大為行時的那位學毛著的模範,他接見外賓的時候外賓提到了《本草綱目》的作者明代的李時珍,他竟然問:「李時珍同志來了嗎……」楊巨艇談起這些時有一種熱烈和忘我,眼睛瞪得老大,呼吸粗重,腦門上沁著汗珠,樣子叫人心痛得不行。於是青狐和他抬杠,要教訓教訓他。楊巨艇說誰誰誰不知道誰是李時珍,她說,那要什麼緊,不知道李時珍有什麼關係,只要他把自己份內的工作做好,稱職,為大家謀福利,不知道李時珍並不會給國家人民造成損失。楊巨艇說某某領導把蘇聯的著名歌曲叫成「莫斯科的晚傍晌」。青狐抬杠道,第一本來傍晚就是晚傍晌,第二,不知道傍晚這個詞的人照樣可以是好人,給大家辦好事的人。第三,她不排除一種可能性,就是說這位同志壓根就對「傍晚」一詞門清,但是她不喜歡「傍晚」這種「字話」,於是這位好同志故意把一個「字話」說成人話,就是說把傍晚說成晚傍晌。第四,青狐並且指出,晚傍晌呀,李時珍同志呀,這一類故事她的耳朵已經聽出繭子來了,光雪山那兒就講過好幾回,這不過是一些個雞毛蒜皮。如果大家都說這些東西,那說明什麼呢?說明當真無話可說了。青狐的反駁使楊巨艇滿頭大汗,那種認真出汗的樣子使青狐十分開心,她去衛生間洗了一條熱毛巾遞給楊巨艇。在楊巨艇被她駁得狼狽不堪的時候,她哈哈哈笑了起來,她說:「我逗你玩呢,我才不為那些草包辯護呢,只是,你為什麼那樣操心呢?你上次犯了病,差點把我嚇死!」楊巨艇完全不能理解青狐為什麼突然換了口氣,他不好意思地捏一捏自己的臉又攥一攥拳頭,鼻子吭吭了幾下,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多麼傻。又一陣愛憐的波浪從青狐心頭湧起。十幾分鐘以前,她想念他而聯繫不上他,他在她的心目中還是高大的,神奇的,令人羨慕與崇拜的;而他來到了她家,喝了她親手給他沖泡的二級茉莉花茶,發表了一通針砭時弊、憂國憂民的高論,她怎麼忽然覺得他是那麼愚傻和需要照顧呢。偉人是不可以親近的。偉人也絕對不應該親近任何凡人。楊巨艇也微微覺到了不妥。多年來,他習慣於與志同道合的朋友議論國事,慷慨陳詞,以心為炬,以筆為旗;也有時候是碰到異類,見面一兩分鐘,一聽人家的話茬,知道不對路,道不同不相為謀,他也從不與這些人爭論,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他也有過與入世未深的年輕人談話的經驗,他們之間的談話其實就是他給他們上課,輔導釋疑,一般是他滔滔不絕而聽者點頭稱是,最不好的情況最多是聽者面露疑色。再有一種情況就是他與某個開明的領導人說話——不開明的人他們當然互相迴避。他對領導一貫是一邊點頭致敬一邊堅持自己的論點,力圖影響一下領導,讓開明的領導採取更加開明的方針,樹立更加開放的認識;而那種領導也是努力作虛懷若谷狀,同時苦口婆心地勸誘他謹言慎行,辦事說話都能更有準頭些。每次與領導接觸,談完了彼此都覺得對方已經受到了自己的影響,事情正在往積極方面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