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至於青狐這樣的女人,他幾乎沒有怎麼接觸過。解放初期他曾應邀到一個女子中學演講,主要內容是講蘇聯和東歐民主國家的一些情況,什麼古比雪夫水電站的建設啦,巴庫油田啦,柏林危機啦,捷克政變啦等等。據說是女學生們對他的形象和風度的興趣大大超過了對於他講的蘇聯和東歐人民民主國家的興趣;而他那時正集中精力研究國際形勢特別是努力研讀馬林科夫、莫洛托夫、米高揚、維辛斯基、直到哲學家兼政治家外交家普?佛?尤金的長篇大論,他對蘇聯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確實差不多做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連他講話的語法也受到了俄羅斯語、斯拉夫語系語法的影響。他看到了聽自己的大報告的女生們的激動的眼神,通紅的面龐和聽到了她們的不停的掌聲笑聲和激動的呼吸聲,他聞到了她們的汗味頭髮氣味和化妝品味,他完全沒有聯想到這和他本人有什麼關係,他知道的關心的只是宣講先進的蘇聯所代表所發明的真理顛撲不破、威力無窮,戰無不勝。後來搜集反映的時候,他才知道,女學生對他的講話沒有什麼說法,大家注意的是他的長相和風度。然後,他一想到女人就害怕起來,他的婚姻生活使他的自信心受到了打擊。而反右鬥爭中,本單位的一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女同志,一下子充當了批判他的主力。這一批被他忽略了很久的存在,突然強大地顯示起自己的偉力:沒有這樣的政治運他根本就不會在意她們。她們糊裡糊塗卻義憤填膺,結結巴巴卻又兇狠凌厲,不知所云卻又勢如破竹,一個個氣喘吁吁,面紅耳赤,深憶細找,揭發判得他目瞪口呆。有的女同志連他的文章的標題都搞錯了,把「板栗」之鄉讀成了「飯票」之鄉,把「登峰造極」讀成「豆峰告吸」,但批起來並不含糊。而現在的青狐,既不像是崇拜他的女學生,也不像是批判他的女殺手,她有一搭無一搭地與他說著話,沒完沒了地與他抬著杠,臉色微紅,高挑的眼睛濕潤放光,酒靨似有似無,眉毛輕抬,半黃半黑的頭髮搖擺,聲音飄然,呼吸可聞,不住地打量他撩撥他責怪他,不知所以地向他笑個不住,既不像他的信徒,又不像他的對立面,既不像是在與他討論救國救民的大事大計,又不像是無聊地磨牙……而且青狐的容貌是這樣地與眾不同,她的側臉像半輪明月,她的大眼睛自來吊得比京劇坤角還高,她的中年婦人的臉突然容光煥發,她的下巴高高撅起,她竟然像一隻特別的美麗的狐狸,楊巨艇突然心亂了。「你知道」,他微微喘息著說,「五十年代時候我常常被一些女中的團委請去做報告,結果,那些女學生根本聽不進去我的報告,卻只知道議論我的長相……其實我在這方面是相當遲鈍相當軟弱乾脆說相當自卑的。我其實……我其實更願意與她們討論人生的意義,原則性與靈活性……這個這個……我覺得,你長得像一隻……」楊巨艇乾脆不知道自己是在說什麼了。而這個時候青狐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而他也突然把青狐摟到了自己的懷抱里,這一切可能只有一秒鐘,他事後怎麼也想不起來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了。然而這個時候聽到了母親的咳嗽,該死的母親的喉炎與支氣管炎!然後青狐的臉變得煞白煞白,白得完全失去了血色,像是突然發作了供血障礙或者其他令人暈眩的病症。能,不能,能,絕對不,她一輩子的經驗與她一輩子的願望殘酷血戰。楊巨艇的臉則完全紅了,紅了整整五秒鐘。他突然找到了話題,他顫抖著聲音問道:「你看了《新觀察》上那個大詩人的文章了吧?他說現在的問題是『腸梗阻』,就是說。中央是要改革的,人民群眾也是要改革的,然而中層幹部為既得利益不願意改革,他寫得多麼精闢多麼形象呀,你說怎麼樣?」青狐只覺得是一陣冷氣襲來,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她悄悄地調整自己的呼吸。好一個腸梗阻!青狐欲哭無淚。楊巨艇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只是繼續就中國的中層幹部的保守、狹隘、愚昧發表意見。青狐咬了咬牙,她表示要去給楊巨艇包餃子,她介紹自己的母親來陪楊巨艇聊天。楊巨艇發現,與老太太談國家大事比與青狐談得好。老太太談了自己對於「腸梗阻」的看法,老太太說:「那敢情好!那敢情簡單啦,好辦啦,上邊好下邊好中間不好,上下一夾攻不就得了嘛!說得可真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得了吧,人家各有各的情況,各有各的道理。改革,維新,革命,洋務,五族共和,君主立憲,新生活運動,王道樂土,治安強化,委員長,總司令,紅太陽,多快好省,三面紅旗,破四舊、立四新,富國強兵,德先生賽先生,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我見得多了,您!」老太太的政治經驗令楊巨艇吃驚,他忽然感到,他的那些政治經濟理論只不過是為男人們準備的,女人好像有另外的思維方式與表達方式,女人需要的是另一套政治經濟社會理論、主張、詞語;他不應該與女人討論中央、地方、基層和民主監督與決策機制,他不應該與女人討論人事晉陞與獎懲制度,他也不應該與女人討論目前黨和政府的信訪辦事機構的工作效率與工作態度問題;那麼他應該與女人們討論……討論什麼呢?青狐留他吃了餃子,青狐包的餃子極佳,她在豬肉餡里加上了剁碎的蝦仁,她把肉餡加了水加了醬油攪成糊狀,這樣餡子吃到嘴裡細嫩鮮美。包餃子皮的面她也是和了又和,勻了又勻,完美無缺。青狐還拍了黃瓜,包了與切了松花蛋炸了香酥的蝦片給楊巨艇就啤酒。只是楊巨艇仍然只顧著與青狐的母親談論中央的改革派人物與保守派人物的內部鬥爭,他顯然看出,母親比女兒有更高的政治積極性與理論自覺。他沒有忘記對餃子作出反應,吃不停筷,讚不絕口。說是吃了幾十年餃子了,從來沒吃過這麼香的餃子。說是醋蒜薑絲拌黃瓜也好。他禮貌文雅而又真誠,從來到走,一共六個多小時,他卻沒有問過一次青狐最近在寫什麼,或者青狐有沒有孩子,或者青狐的爸爸得的是什麼病……他只是在熱烈地宣講著,與假想的對手辯論著。青狐想顯然一個女人包好餃子比寫東西或者生孩子更重要。也許今後她不寫小說了,她的作品是餃子。她熱烈而專註地看著他,一會兒臉紅著一會兒臉白著看著他,含淚看著他,覺得他有趣,覺得他偉大,覺得他不可理喻。這個可憐的傻孩子,怎麼看也看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