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爐香(10)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覺也不覺得。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扯,上半個身子又撲倒在地上。羅傑從人叢里穿過去,並沒有和主人告別,一直走出門去了。眾人一齊瞪著眼望著他。毛立士搖頭道:"
剛才喝的並不多,何至於醉得這個樣子!"
蘭勃脫道:"
去了也罷了。這個人……喝多了酒,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嚇著了女太太們,倒反而不好!"
哆玲妲這時候已經爬起身來,走到人前,看見一張椅子上正放著羅傑的帽子,便彈了一彈她的額角,笑道:"
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這個人,病越發深了,只怕是好不了!"
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門去,在階前追上了羅傑,喊道:"
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
把一頂帽子的溜溜地飛擲過來,恰巧落在羅傑的頭上。羅傑似乎是不大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且不回過身來,站定了,緩緩的伸手去捏揣帽檐,然後兩隻手扶著帽子,把它轉、轉、轉,兜了整整的兩個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覺得戴合適了,便掉轉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那兩隻粗壯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縮著肩膀向他一笑,便進去了。羅傑並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車回旅館去,卻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來。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後面追著喊的那條路;那彷彿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又是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上、樹葉子上,到處都是嗚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傑卻只覺得他走到哪裡,暗到哪裡。路上他遇到幾批學生,他把手觸了一觸帽檐,向他們點點頭,他們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卻看不清楚。也許他們根本不能夠看見他。他像一個回家託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門口,看看屋裡漆黑的,連僕人房裡也沒有燈,想必是因為他多天沒有回家,僕歐們偷空下鄉去省親去了。他掏出鑰匙來開了門進去,捻開了電燈。穿堂里掛滿了塵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掛在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隻食指來在鏡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廚房裡走來。廚房裡的燈泡子不知為什麼,被僕人摘了下去,他只得開了門,借著穿堂里的一點燈光,灌上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只管想著他的心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並且發出那嗚嗚的聲音。彷彿是一個人在那裡哭。他站在壺旁邊只管發獃,一蓬熱氣直衝到他臉上,臉上全濕了。水沸了,他把水壺移過一邊,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里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
拍"
的一炸,化為烏有。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了門,上了閂,然後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傑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的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