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夏至・遇見・燕尾蝶(19)
我媽媽留下過一本日記本,我從裡面可以零星地去猜度我爸爸究竟是什麼樣子。他們是在火車上遇見的,我媽媽寫「他的眉毛很濃,像黑色的鋒利的劍,眼睛格外的明亮,是我見過的最明亮的眼神了。鼻子很高,嘴唇很薄,本來是張銳利的臉,可是在他微笑的時候所有的弧度全部改變。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看見他的,那個時候的他坐在我的對面,指著窗戶外的大海手舞足蹈,他的表情開闊生動,像是無數個太陽同時從海岸線上升起來照耀了整個大地,讓我一瞬間失了明。他一轉過臉來就看到了對面的我,那是他一輩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說,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見海呢。那個時候,全中國的學生都出門在外,帶著年輕人的朝氣和激情去往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地方。看到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我媽媽就是在火車上那樣遇見了我的爸爸。在那之後他們兩個就一起結伴,我媽媽的日記本里有著那段時間他們兩個最甜蜜的回憶。有我爸爸拚命在火車上為媽媽搶一個座位的樣子,有我爸爸嚴肅地站在她座位旁邊稱呼她「同志」的樣子,有我爸爸脫下衣服給我媽媽穿的樣子,有我爸爸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去幫媽媽買一碗豆漿的樣子,有我爸爸表情生動地講述他從小生長的西北高原大戈壁的樣子,有我爸爸揮舞著手臂意氣風發的樣子。而那個時候我媽媽就決定了和我爸爸在一起。媽媽的日記本里寫著說當她躺在我爸爸身邊聽著他年輕而沉睡的呼吸時,她覺得這就是幸福吧。可是我媽媽又怎麼能知道,這一份短暫的旅途中的愛,就換取了她一整個人生。一個表情換走一年,一個笑容再換走十年,一個因為年輕沒有經驗而顯得粗糙但是充滿力量的擁抱就換取了一輩子。在我媽媽回家的時候,我那個年輕的爸爸——那個時候他還很年輕呢,20歲的樣子——執意要和她一起回去,可是我媽媽不同意。她寫了份地址給他,說叫他回家問過父母后再去找她。然後我媽媽就上了火車。——立夏,你知道每天站在田野里等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么?——……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每天都站在那裡看著太陽升起來然後再茫然地落下去,影子變短再變長,草木繁茂然後枯萎,這樣的感覺……應該很孤單吧?立夏回過頭去看著遇見,她腳旁邊的地上有著一兩點水滴的樣子,立夏想,遇見總是這樣,連哭都沒有聲音。遇見就是這樣的人呢,堅強而倔強地活在世界上,哪怕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用上了孤單、寂寞這種字眼,遇見也是不會用的。於是只能假裝借著想念自己的媽媽,來說出「這樣的感覺……應該很孤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