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夏至・暖霧・破陣子(6)
小司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然後看到是立夏。接起來剛剛說完兩句話,那邊就突兀地斷掉了。掛掉電話傅小司朝陸之昂看過去,正好迎上陸之昂抬頭的目光。陸之昂聽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手機鈴聲於是抬起頭,他知道是傅小司。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司一身黑色的衣服,佇立在漸漸低沉的暮色里,像是悲憫的牧師一般目光閃耀,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之外,他整個人都像是要溶進身後的夜色里去一樣。陸之昂胸口有點發緊,在呼吸的空隙里覺得全世界像是滔天大水決堤前的瞬間一樣,異常洶湧。這樣的情緒甚至讓他來不及去想為什麼傅小司永遠模糊的眼睛會再一次地清晰明亮如同燦爛的北極星。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陸之昂那天抬起頭時看我的目光,在開靈師一聲一聲的鑼鼓聲里,陸之昂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順著臉龐往下滑。我可以看得出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嘴角依然像極了他小時候被欺負時向下拉的那種表情。我記得在幼兒園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看他這麼哭,為了阿姨的責罵,為了爭不到的糖果,為了和我搶旋轉木馬,為了尿褲子,為了我把玻璃珠給了一個漂亮女生而沒有給他……而長大之後的之昂,永遠都有著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談話的時候是表情生動的臉,快樂的時候是笑容燦爛的臉,悲傷的時候……沒有悲傷的時候,他長大后就再也沒有在我面前有過悲傷的時刻,我都以為自己淡忘了他悲傷的臉,可是事隔這麼久之後再被我重新看到,那種震撼力突然放大十倍,一瞬間將我變成空虛的殼,像是掛在風裡的殘破的旗幟。在濃重的夜色里,在周圍嘈雜的人群里,他像一個純白而安靜的悲傷牧童。我很想走過去幫他理順那些在風裡亂糟糟的長頭髮,我也很想若無其事地陪他在發燙的地面上坐下來對他說,曖,哪天一起去剪頭髮咯。可是腳下生長出龐大的根系將我釘在地上無法動彈。因為我怕我走過去,他就會看到我臉上一塌糊塗的淚水。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因為長大之後,我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哭過。陸之昂,媽媽一定會去天國。你要相信我。——1996年·傅小司陸之昂的媽媽出殯的那天陸之昂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看著一切緩慢地進行像是無聲的電影,而他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傅小司站在他的身邊也是沉默不語。以前他總是不明白為什麼小司的話可以那少,而現在,他發現自己也可以輕易地做到了。屍體被放進焚化爐。媽媽的臉消失在那個狹長的鋼鐵空間里。他想起5歲的時候本來媽媽可以離開淺川去大城市深造,半年後回來就可以成為銀行的高層。而那天在火車站的時候,陸之昂看著媽媽跨上火車,自己就突然哇哇地哭起來,而在火車啟動前的一分鐘,媽媽從火車上跑下來。而當陸之昂長大之後,才明白媽媽當初做出的那個決定其實就是放棄了自己的人生,她選擇了母親而放棄了一個女性自己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