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克愛情 9(2)
我隱隱聽到大姑屋裡的鐘沒完沒了地響起來,應該是中午十二點了。陽光已經完全從我的屋裡溜走了,被它照射過的東西,比如沙發和窗帘,還有掛在書櫃把手上的那隻毛熊玩具,都殘留著一股讓人發癢的氣息。大姑他們的屋裡此刻一定陽光燦爛,大姑一定坐在輪椅上享受陽光帶給她的明亮和溫暖。大姑夫應該在廚房裡忙活,他一定在熬粥,北京人管那叫八寶粥,各種豆子,還有棗、栗子、蓮子什麼的。北京人在每年的臘月初八喝八寶粥,但大姑幾乎每天都要喝,是一種習慣,即便在她老年痴呆症最厲害的日子裡,她也用一種只有大姑夫能明白的表達方式,表明她要喝八寶粥。北京人的思維有時候就像老城牆的灰磚似的,堅固得無法改變。我看見大姑夫端著一隻碗朝我屋子走來,不用問是一碗八寶粥。我從碗上奔涌的濃濃的白氣知道天氣很冷,我走到門邊打開一道縫,一股寒氣直撲過來,大姑夫嘴裡嘮叨著:快到屋裡去,門口有寒氣。他敏捷地將碗彎腰放在茶几上,看了看幾乎沒喝的牛奶和那塊破碎不堪的牛舌餅,沒一絲抱怨,像早上端來時一樣,右手端杯子,左手托盤兒,悄無聲息地走出屋門。粥的表面已經結了一層皮兒,用勺輕輕在上面劃一下,膾起一勺放進嘴裡,厚重香甜的感覺在嘴裡蔓延開。那碗八寶粥完全進入我的腸胃以後,我便有了一種久違的充實感,癱軟的感覺漸漸消失,一種生的自信又回到了我的身體里。下午三點多的時候颳了一陣大風,風勢很猛,風力大約五、六級的樣子,颳得院子里暴土揚場,被颳起的小石塊打在玻璃上發出「啪啪」的脆響,讓人心裡一陣陣驚悸。風捲起的紙片兒、廢棄的塑料袋在半空中打著旋兒,有的被光禿禿的樹枝掛住,像敗軍的旗幟一樣;有的被風吹得老高,像斷了線的風箏。窗外的景色看厭了,我倚在沙發上聽風吼,真像一隻大怪獸,竭盡全力地呼號,在北京城的上空拖著長長的尾巴威風地巡視著。北京整個的冬天都在怪獸的脅迫下緩慢度過,北京人的性格里便有一種唯唯諾諾的逆來順受的東西。將近下午五點,風勢小下來,我聽見北屋大姑他們的屋門開了。我扭頭,見外面已經黑下來了,大姑夫站在院子里臉朝天發愣。這時小姑拉開街門走進來,邊朝院子里走,邊用手撣大衣上的塵土。她徑直朝我的屋子走過來,拉開屋門,嘴裡嚷道:「北京這破天氣真糟糕,臟死了。」她把大衣脫了,搭在靠近門口的那把椅子上。我看見她的臉上都灰禿禿的一層土,問她要不要洗把臉,她想了想說算了,晚上洗澡的時候一塊洗吧。她問我今天怎麼樣,我說能怎麼樣,反正就那樣。然後說了蓓蓓要留級的事。小姑見我氣哼哼的,就勸我,別管那麼多了,你現在最要緊的就是養病,至於別人的事跟你沒關係。我說,怎麼能跟我沒關係呢,她是我女兒呀。小姑說,她當然是你女兒,她永遠變不成別人的女兒,可你現在連命都難保,還談什麼母親的職責,再說,蓓蓓一直跟著餘利,他才是絕對的監護人,最該著急的應該是他。「他?」我將聲音挑得高高的。「他除了掙錢還知道什麼,整個一部掙錢機器。別說教育孩子,連他自己怎麼活都不知道。」正說著,電話鈴響,是老總,聲音里透著一種恐懼。他問我旁邊有人沒有。我說沒人,您說吧。小姑便一聲不吭地坐著。老總將他整個的檢查過程給我從頭到尾學了一遍,其間還夾雜著一些形容詞,可說是不乏生動,以前在他的文章里都沒見過。說完以後似乎還沒過癮,接著嘆了三口長氣,一副回味無窮的架勢。我問老總什麼時候出結果。老總說一個星期。我心想,這一個星期夠他老傢伙受的。最後老總又問我馨平怎麼辦。我說什麼怎麼辦。她不去治病呀。我讓老總先顧自己,確定自己沒病再管別人的事,您得學會自私。我勸老總。老總又嘆一口氣,唉,大公無私慣了。小姑問我什麼事,我把馨平得艾滋病的事說了一遍。小姑說:「瞧,有比你還倒霉的吧。」晚上八點多的時候餘利帶著蓓蓓來了。蓓蓓「忽」一聲拉開門,高興地喊一聲「媽」,不管我受的住受不住,就朝我撲過來,然後就在我懷裡撒嬌,說真想我什麼的。那一刻我想,什麼他媽的留級不留級的,管他媽的,親情是最重要的。親熱夠了,我還是問了她留級的事情。蓓蓓光潔的小臉在燈下奕奕閃光,她把嘴一撇,眼睛不屑地向上一揚,她說那完全是年級組長那個姓阮的胖子跟她過不去。我說什麼軟硬的,先說自己的問題。最後她承認多次曠課。「曠課!」我吃一驚,問她曠課幹嗎,去哪兒了。蓓蓓坦然地說跟李楊在一起,並補充說我見過的,一起吃了西餐,在「熱帶雨林」餐廳。我打斷她:「不用提醒了,我還沒喪失記憶,我只問你跟他在一起幹什麼。」蓓蓓一副嘲笑我的口吻,幹什麼,媽,這還用問嗎,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在一起,換句話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能幹什麼,你們都是成年人,應該比我更清楚。我啞口無言,愣愣地看著蓓蓓,無意間瞥一下餘利,也是一臉茫然和無奈。這世界上沒有比當父母更難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