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第二章三
我在拆印刷品的時候,一不小心拆了一封信,拆開了才發現是美國領事館的。在海關,這就叫出了事,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外交信函是免驗的。我一個堂堂的研究生,犯這種低級的錯誤,自然是不可原諒的。領導批評我,叫我停下手裡的活,讓師傅帶著去一趟公安局,讓公安同志把這封信復原。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我還沒幹過,而且我長這麼大還沒去過公安局,因此覺得撕一封領事館的信,挨一回批還是蠻值得的。再說可以跟師傅單獨外出,又避開了劉老太,真可謂一石數鳥。所以我後來一看到領事館的信,不管是美國的,英國的,還是阿聯酋的,都忍不住產生撕信的衝動,之所以沒撕,一是不能老出事,二是怕見公安局的阿雙。阿雙是打字員,兼傳達,譬如我們的信要送到技術部門去修復,就得通過她的玉手轉過去。這樣她也算是小有職權,如今有點職權的人都會用權,連小孩子都會,所以師傅就得對她低眉淺笑,我也陪著笑。師傅樂意做的事我都樂意做,何況是笑。師傅對阿雙說,以後就由小江跟你打交道,小江是名牌大學的研究生呢。這話讓我很慚愧,高才生犯低級錯誤,這是其一,其二是師傅認為我還會繼續犯錯誤,所以要經常跟阿雙打交道。阿雙說好啊好啊,多交個朋友。辦完事已經十二點,阿雙說,吃飯時間到了,一起吃飯吧。師傅的臉色有點勉強,她嘴角動了動,還沒說出話,我就說,好哇,我請你和師傅吃飯。我這叫拖時間,寧願花錢也不想太早回去面對劉老太。阿雙帶我們去一家小酒店。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所謂請人吃飯,就是請吃大排檔,我還沒在酒店吃過飯呢,就是吃大排檔,也是師傅帶出來的。我以前就吃點麵館餃子館之類的,師傅見我整天面黃肌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就帶我去大排檔,叫我多吃點肉,還叫我有空多煲點湯喝。我看吃大排檔比餃子館貴不了多少,吃得又舒服,就吃開了大排檔,有時是自己吃,有時是跟朋友一起吃,更多的時候是涎著臉要師傅請吃。吃酒店我還沒有那個經濟實力,所以一進酒店我就雙腿發虛,坐下后就全身出汗。我粗粗看了一下菜牌,一個青菜二十幾,一個煲仔三十幾,點三菜一湯我就要出洋相。我口袋裡還從來沒有超過一百塊錢呢,除了發工資那天。這是有生以來吃得最沒滋沒味的一餐飯,魚呀肉呀塞進嘴裡就像嚼木材。師傅說,看你一臉難受的樣子,是不是沒錢買單?阿雙說,不是吧?第一次請我吃飯就想逃數。我說哪裡哪裡,這點錢還出得起。心裡卻在為這齣戲如何收場發愁。我很後悔沒有及時辦一張牡丹卡。朱鎮上個月辦了張牡丹卡,他勸我也辦一張,說是萬一沒錢了還可以向銀行透支。我說這玩意兒太麻煩,要去銀行存錢,還要交管理費,不辦。我正一籌莫展,左肩給人重重拍了一掌,我一頭火起,就想找人晦氣,扭頭一看,拍我的是位阿Sir,看起來還很面善。這人在哪裡見過,就是想不起來。阿雙開始罵他了,阿雙說,死大偉,手腳這麼重,你想把他的肩膀卸下來呀。說著就摸我的胳膊,問疼不疼。我的胳膊本來很疼,這時就不覺得疼了。她一摸一問,我臉上的顏色就掛不住,紅了。師傅看到這裡,抿著嘴偷笑。大偉就是那個片警,我當盲流的時候,他介紹我去一家酒店打工,儘管酒店老闆噁心我,我還是很感謝他,只是我一不小心把他的呼機號碼丟了,在他的眼皮底下失了蹤。我說偉哥,好久沒見,怪挂念你的。大偉找了把椅子坐下來,他陰陽怪氣地說,挂念我,也挂念雙兒。雙兒立即叫了起來,她說,死大偉,一雙臭嘴沒遮沒攔,我跟小江可是才認識。大偉嘖嘖連聲,他嘖完了說,誰不知道誰呀!雙兒又要跟他急。他說,別鬧,別鬧,叫酒,我要跟我兄弟喝酒。說著招手叫部長。大偉叫了支XO,又加了幾個菜,末了吩咐部長,把數入到玫瑰房。我倒滿酒,連敬大偉三杯,我是真心感謝他,他總是在我困難的時候救我於水火,儘管這次不是救命,是救面子。在我看來,面子還大過命呢。大偉和師傅也很熟,他說,琳姐,又出事了?這次是得罪了哪國領事館?師傅抿著嘴笑,眼神卻往我身上開小差。大偉從玫瑰房出來時已經有七八成醉,連飲幾杯,已經醉到九成了,但人還清醒。他說,知道了,找機會跟雙兒見面,拿領事館出氣,小兄弟你可真有出息。如果請人吃飯就要惹火燒身,那麼絕對不會有人請吃了。問題是有人撈到盒滿缽滿,不請人吃幾頓他心裡不舒服。我是屬於沒掙到錢又要擺譜的那種人,師傅說我惹一身騷是活該。她是拿我和阿雙的事開心呢。自從那次飯後,阿雙隔三差五就給我掛電話,她說,你出來吧,最多我請你吃飯。這樣她一打電話我就得請她吃飯,害得我下個月的工資這個月就花光了,我只好在約會完了再深夜加班加點爬格子,然後求我的同學給我留點版面好登垃圾。我的同學都怕接我的電話,他們相互聯繫時有一句口頭禪,喂!垃圾大王有沒有給你打電話?如果不請阿雙吃飯,我就會面臨很多困難。首先阿雙會不斷給我打電話,我每接一個阿雙的電話,就發現師傅的嘴角變得更像蒙娜麗莎;其次我去公安局辦事就沒那麼方便,有些事是很難保證的,譬如說難保哪一天又會一不小心拆開領事館的郵包,就算我不拆,我的同事難保哪天會心血來潮,拆一個郵包讓我跑跑公安局。萬一阿雙心情不好,不給我傳達,問題就會顯得很嚴重。大家都知道,領事館的東西是拖不得的。我每跑一回公安局,師傅的臉色就會陰晴不定,難免對我耍點小脾氣。我儘管是學文學的,也看了不少才子佳人的小說,可對生活中的女人還是摸不準,你很難猜到她們什麼時候要發脾氣。我寧願得罪師傅也不能得罪阿雙。得罪師傅她頂多就不睬我,或者做臉色給我看。不睬我就不睬我吧,我也不睬她,她做臉色給我看我可以不看。但阿雙不睬我我就辦不了事,她給我臉色看我就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