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既靈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回到小時候的靈山,隨著青道子修習武藝。青道子的一招一式,一顰一笑,都和當年一樣,夢裡的她真以為自己還是那個七八歲的丫頭。
後來不知怎的,夢境就凌亂模糊了,一會兒是她和青道子下棋,一會兒是她和青道子比畫,一會兒是她給已經仙逝的青道子上香。過往與師父相處的片段被打碎雜糅,一股腦地傾瀉進夢裡。
最後的最後,在這走馬燈似的過往光景里,她聽見了自己當年的奶聲奶氣:師父,你為什麼不下山捉妖啊?
然後另外一個沙啞的聲音回答:為師老了,捉不動了,所以交給你。
小既靈又問:天底下那麼多妖,我該怎麼捉?
青道子答:遇上了,想捉就捉,不想捉就算;遇不上的,想都不用想。
小既靈咕噥:也太隨意了。
青道子低笑:不是隨意,是隨緣,隨機緣。
小既靈迷糊:師父,什麼是機緣?
青道子頓了下,說:一種來了你才知道的東西。
然後,既靈就醒了。
已爬上三竿的日光照在她的被子上,臉上,晃得她睜不開眼。
她很久沒夢見青道子了,雖然只是夢,卻仍舒緩了她對師父的思念,讓她心裡滿是寧靜的溫暖。
「既靈姑娘……」丫鬟在外面輕喚。
既靈眯著眼睛看看窗外,估摸著時候已不早,丫鬟怕也是終於等不及她自然醒了,這才過來喚。
迅速伸了個懶腰,既靈翻身下床,過去給丫鬟開門。
丫鬟沒想到門這麼快就開了,端著一盆清水站在門外,原地愣神。
既靈接過水盆,沖她笑笑:「多謝。」
丫鬟終於回過神,忙道:「姑娘別這樣說。」
既靈把清水盆在木架上放好,正欲洗漱,回頭見丫鬟仍站在原地,便疑惑看她:「怎麼了?」
丫鬟終於想起自己的第二個任務:「二少爺問姑娘想在哪裡用飯?是去偏廳還是給姑娘送到房內?」
按常理,這個鐘點就不是吃飯的時辰,早飯已經過了,午飯還沒到。丫鬟如此問,自是譚雲山一直惦記著沒睡醒的她。
既靈一直都知道譚雲山既有細心又有閑心,只是沒想到經歷過昨晚的事之後,他還能惦記這些有的沒的。
所以她和馮不羈說什麼來著,這人根本就不會讓自己陷入漫長的糾結和煩惱,最多夜裡看看星辰,天一亮,就好了。
既靈讓丫鬟把飯菜送過來就行。之後丫鬟退下,她洗漱整理,待房門被叩響時,她已穿戴完畢,甚至連包袱都收拾整齊。
一邊奇怪為何這次丫鬟叩門而不是輕喚,一邊過去開門,然後,既靈就看見了兩張燦爛笑臉——譚家二少端著食盤,身旁還戳了個馮不羈。
兩張笑臉太耀眼,驚得既靈下意識後退半步,且第一選擇是去挑眉看馮不羈——什麼情況?
馮不羈接收到她的目光,微微點頭——和你說的一樣,他還真是煩惱不過幾個時辰。
既靈無語——我問的不是這個!
馮不羈無辜眨眼——嗯?
既靈用力瞪他。
譚雲山歪頭湊過來——其實,眉目傳情這種事我也懂……
一番角逐,以端著食盤優哉進門的譚二少大獲全勝而告終。
好在譚二少也沒吊胃口,放下食盤后便溫柔道:「你先吃飯,吃好了再說我們修仙的事。」
既靈去拿筷子的手僵在搬空,茫然抬眼:「我們……修仙?」
「他已經拜別爹娘,決定和我們一起修仙!」馮不羈忙不迭幫腔,顯而易見很欣賞這個決定。
「等等,」既靈抬手阻止同行繼續,捋了下思路,才總算抓住重點,「『我們』是誰?」
馮不羈露出明亮白牙:「你,我,他!」
「我為什麼要跟他一起修仙?」既靈幾乎是脫口而出,出完又覺不妥,「不對,我為什麼要跟你們一起修仙?也不對,你不是不修仙嗎?怎麼又要和他一起修仙?」
女人連珠炮起來,馮不羈是招架不住的,故而從容往椅子上一靠,朝譚二少抬手一揚,示意——你來。
譚雲山醞釀多時,終於等來自己的舌戰時間。
戰前,為表禮數,先送出一記風雅微笑。
既靈沒好氣地用手扒拉開:「別弄虛的,趕緊說話。」
譚雲山清清嗓子,開始:「塵水仙緣圖上有詩云,五妖伏誅日,羽化登仙時。意為當五個上古妖獸全被剿滅時,我便修行圓滿,羽化登仙。從應蛇一役看,無論妖獸是被誰收服,我的痣都會消失,都算我的修仙路又前進一步……」
從發生的事情上看,應是如此沒錯,但從譚雲山嘴裡明明白白講出來,既靈就怎麼聽都覺得這仙修得十分無恥:「那你趕緊拿上仙緣圖去收妖吧。」
「我哪有本事收妖。」譚二少應對之迅速之坦誠,堪稱人中龍鳳。
既靈怔怔看著他,竟無言以對。
「所以我們才要一起修啊,你修行,我修仙。」譚雲山就像個夫子,對不懂事的娃兒悉心教誨,「你看你之前捉了那麼多妖,六塵金籠都沒亮,一個應蛇,就亮了一孔。若是你按著塵水仙緣圖走,不用管其他,單捉那五個妖獸,你的六塵金籠就能亮起五孔,萬一在這途中還能遇上什麼別的不尋常的妖怪,又亮一孔,那不就天下太平了!」
六孔皆亮,對既靈來說的確是太大的誘惑,不僅僅因為那句天下太平,更因為那是師父傾盡一生都未得的圓滿。若她能做到,師父定然欣慰。
慢著,既靈忽然清醒過來,差點讓譚雲山給繞進去:「想捉五妖獸,我把塵水仙緣圖搶過來好了,要你幹嘛?」
譚雲山輕舒口氣,眉宇間儘是「終於等到這個問題了」的心滿意足:「因為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塵水仙緣圖。」
既靈蹙眉,沒聽明白。
譚雲山笑盈盈看她:「塵水仙緣圖燒了。」
既靈錯愕,不可置信地提高聲音:「你把修仙圖給燒了?!」
譚雲山沒想到自己在既靈這裡是有如此魄力的人,雖欣慰,還是要解釋:「它自己燒起來的,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而且燒完之後無影無蹤,連灰燼都沒有,更未禍及旁處,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會以為它只是憑空消失。」
若是仙物,完成使命后不留於人間可以理解,但譚雲山不是還要按圖索驥伏魔修仙嗎……
既靈想著想著,有點回過味來了:「你剛剛說你就是塵水仙緣圖?」
譚雲山倒杯茶推到既靈面前,氣定神閑道:「我已經把圖都記在心裡了,一棵樹一座橋都不差。」
既靈不信:「還有那麼多村鎮孤山大道小路呢!」
譚雲山指指自己腦袋,眼底泛著一絲得意:「放心,都在,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馬上再給你畫一幅出來。」
既靈立刻點頭:「那你畫吧。」
譚雲山毫不猶豫:「不。」
既靈:「……」
譚雲山拋開風雅,難得帶上點無賴,湊近她低聲呢喃:「共赴塵水,想要多少張仙緣圖,我都給你畫。」
既靈懷疑譚雲山說話帶出的熱氣有毒,因為她現在腦袋裡一片空白。
圍觀全程的馮不羈在心中嘆口氣,雖然譚二公子心無風月,但這自覺不自覺地風月一下,真的很要命啊。
雖不知為何,但直覺告訴既靈再和譚雲山對峙下去必敗無疑,索性轉頭分化「敵營」:「馮不羈,你記不記得,他之前還說修仙之事縹緲不值得心心挂念呢。」
「當然,」馮不羈先是點頭,又話鋒一轉,「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況且他也和我說了,不是非修成不可,主要是出去瀏覽一番,走走廣闊天地,至於成仙不成仙的,看機緣。」
既靈怔了下。
「機緣」兩個字重又勾起了先前的夢。
師父說,機緣就是一種來了你才知道的東西。
她現在有點明白這句話了。
見既靈遲遲不語,馮不羈索性把自己的心路歷程一股腦傾訴:「反正先前說不修仙的是他,現在躍躍欲試的也是他,正反話都讓他說了,聽起來還都特有道理,我是沒轍了。」
既靈服了:「所以你就欣然成了他的同伴?」
馮不羈嘿嘿一樂:「我也好奇剩下的四個妖獸都什麼樣,反正我閑人一個,去哪兒都一樣。」
既靈再無言以對。
她現在特想奔到師父面前控訴,機緣哪有你說得那麼玄妙,根本是一張刀砍不斷火燒不著的羅網,任你心有凌雲志,被網住也別想再撲騰起來!
心裡悶,手上就癢,已經憋屈了半天的既靈不再壓抑自己,扯下腰間凈妖鈴抬手就敲上了譚雲山的頭。
凈妖鈴不大,但也是個銀疙瘩,譚雲山猝不及防,哀號出聲。
既靈心裡嚇一跳,因為她真沒覺得自己用力,可面上還要繃住,硬邦邦道:「還不去畫圖。」
譚雲山的眼神瞬間從無端被砸的哀怨變成光輝明亮的欣喜,噠噠噠就跑出去尋筆墨了。
馮不羈看著譚二少旋風般離去的背影,哭笑不得:「你砸他幹嘛。」
既靈撇撇嘴:「你不是說對他沒轍嘛,我就是想給你看一下,對付他特別簡單,武力就行,反正他也不生氣。」
馮不羈心情複雜,剛同情完單純的姑娘,又有點同情還沒成仙的公子:「辦法是好用,但會不會有點太粗暴了……」
既靈咕噥:「又不會太疼。」
馮不羈不信:「難道你拿這東西砸過自己?沒砸過就沒有評說權。」
既靈被堵了個正著,不言語了。
既靈一不說話,馮不羈倒無聊了,又沒話找話道:「幸虧他把仙緣圖記住了,不然就真抓瞎了……」
既靈順著他話想,也覺得很險,但轉念又道:「神仙既然如此安排,就料定了他記得住吧。」
馮不羈一琢磨也對:「畢竟是有仙緣的,那能是一般人嘛。」
既靈沒好氣地樂。
忽地一個問題冷不丁從心底冒出來,未等她思索,已先問出了口:「就算譚雲山真的決定修仙,帶上你和仙緣圖就好了,為什麼還非要拉上我?」
馮不羈正在給自己倒茶,聞言頭也不抬道:「你當上古妖獸那麼好對付啊,別說你我,就是再加幾個修行者,也未必就能一路坦途。」
既靈皺眉:「譚雲山不是說重在遊覽廣闊天地,能不能成仙隨緣嗎?」
馮不羈放下茶壺,理所當然道:「就算不捉妖,多個朋友結伴也是好的,至少無聊的時候能有人說說話,萬一遇見混蛋……」一口熱茶下肚,馮不羈壞笑補完,「還能『仗勢欺人』。」
既靈努力壓抑上揚嘴角,不想承認眼前這位已經是「自己人」。
譚雲山尋來筆墨,但因既靈房間的桌案太小,故三人下閣樓來到院中。
譚雲山於石桌上作畫,馮不羈在一旁欣賞讚嘆,既靈還需要時間來消化他們已經同路人的現實,因而坐在遠處的大槐樹底下,獨自思索。
風過庭院,草木窸窣。
幾片槐葉落到地上,小巧圓潤的形狀像個玉墜。
既靈把玩著凈妖鈴,腦子裡卻全是馮不羈的那句「多個朋友結伴也是好的」。
馮不羈說得隨意,沒準現在已經忘了。
但她不會。
自己也有朋友了,既靈想,還一下子就是倆。
思來想去,既靈決定聽馮不羈的,不要太粗暴,敲譚雲山可以,但不能敲太重,這樣才能長久地敲,不至於把朋友敲跑。
但怎樣才算是「不太重」呢?
既靈抿緊嘴唇,盯了手裡的凈妖鈴一會兒,忽然甩起來敲了一下自己腦袋。
咚。
聲音小而悶,但……挺疼。
既靈蹙眉,趕忙放低力道,又敲一下。
這次好些,但還是有改進空間,那種「既有感覺又不會很痛」的程度才是最佳……
石桌旁。
馮不羈看著放下筆的譚雲山,一頭霧水:「這就完了?」
譚家二少的畫技高超,片刻即繪出相鄰的應蛇和崇獄兩部分,村莊、河流、道路幾無相差,原圖的風韻神采惟妙惟肖。
但,剩下仨呢?
「不能一次性畫全,」譚雲山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道,「萬一她拿著圖跑了呢。」
馮不羈無力扶額:「用不用憂患心這麼強啊!」
譚雲山頗為憂傷地嘆口氣,真心道:「我總覺得她隨時準備著扔下我。」
馮不羈無語,下意識看向樹下,卻瞬間愣住。
譚雲山循著他的目光去看,也訝異起來。
只見既靈正拿著凈妖鈴一遍遍的敲自己的頭,各種敲,花樣敲,每敲一次,口中似念念有詞,且眉宇緊鎖,神情嚴肅。
譚雲山小聲問:「她在做什麼?」
馮不羈也沒看明白,別說他早忘了先前隨口講的話,就算記住,也不可能參悟到既靈百轉千回的心思,最後只能憑經驗猜測:「可能那件法器就需要那樣滋養,就像我的桃木劍一樣,也需要日日擦拭,隔幾天還要以我的血潤澤,都是為了讓法器汲取靈力。」
譚雲山咽了下口水,定定看著樹下鍥而不捨的既靈,腦中閃回馮不羈的咬破指頭抹劍刃,瞬間感到自己的肩膀又劇烈地疼了。
捉妖也好,修仙也罷,真的是一條很艱辛的路啊。
七日後。
既靈不知道譚雲山是如何同譚員外、譚夫人拜別的,總之在這七天里,養傷中的譚雲山大半時間都是和他們聚在一起,或聊她和馮不羈過往的捉妖趣事,或聊往後的塵水之旅,再沒提過譚家一個字。
如此這般,終到今日,譚雲山的肩膀已無大礙,一行三人去正堂和譚員外告辭。
譚夫人不在,只譚員外坐在正堂之上,看著他們三個人的眼神完全一樣,有陌生,有恭敬,就是沒有捨不得的情。
告辭的話是馮不羈說的,客氣的話是譚員外說的,從始至終譚雲山未發一語,只臨走之前,跪下來給譚員外磕了一個頭。
槐城晴朗多日,清風徐面。
三個人前後走著,竟一時無話。
快要走到城門口的時候,一直拿著那五分之二張仙緣圖的既靈終於停下腳步,試探性地問:「我們是不是應該雇個馬車?」
按照仙緣圖所示,距離應蛇所在的槐城最近的是崇獄,此妖獸藏於墨州幽村,但槐城與墨州相隔兩千多里,若是靠走,那真不知何時才能到了。
譚雲山和馮不羈停下看她,一時不語。
既靈不解挑眉。
馮不羈嘆口氣:「雇馬車需要錢啊,我們現在連下頓飯都沒著落,哪還有錢雇馬車?」
譚雲山倒沒馮不羈那樣慘,但也深知出門在外,錢要算計著花:「我身上有些錢,就算雇了馬車,也夠我們再用上一段日子,但依舊是坐吃山空。」
既靈還以為他倆一直沒提雇馬車是因為沒想到,聞言哭笑不得:「錢我有啊。」
馮不羈不抱希望:「你一個小丫頭能有多少。」
「銀錢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這個,但我沒敢在身上帶太多,師父說出門在外,錢財不露白……」既靈一邊說一邊摸包袱,最終摸出個深色布袋,巴掌大,袋口系著繩子,拎起來,看著就沉甸甸,「這是我現在的全部家當,不夠的話,還可以回靈山去取。」
「玉佩?首飾?」馮不羈皺眉看著那小布袋,不是很期待。
既靈拉開繩子,於手掌中倒出一粒、兩粒、三粒、五六七□□等數不過來的……金珠。
日光正好,照在金珠上,折出漂亮的光。
譚雲山和馮不羈被同伴的「奢靡」閃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