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顧旭負手在院子門口默立了會兒,之後才轉身回去。
葉榕已經強撐著坐了起來,正在吩咐丫鬟們伺候自己穿衣。桂圓站在床邊,一臉的謹慎與著急。
「大奶奶,您身子還沒好徹底,還是躺下養著吧。」大爺沒在,桂圓也不敢擅自做主,讓主子起床。
桂圓才說完這話,顧旭便撩珠簾從外間走了進來。
桂圓忙走到顧旭身邊,行了個禮說:「大爺,您勸勸大奶奶吧。」
「你們都先下去吧。」顧旭打發了屋裡的丫鬟。
桂圓一愣,繼而才福身應著道:「是。」
顧旭抬腿,朝葉榕走去。
葉榕道:「大爺答應了妾身的,讓妾身去看自己母親與哥哥。」
顧旭抬手輕輕握住妻子柔軟的手臂,道:「答應你的事情,自然會辦好。只是……你身子還虛著……」
「我沒事。」葉榕扯唇笑,朝顧旭露出一個略顯疲憊乏力的笑容,「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了,想出去走走。若是不麻煩,大爺便讓我今兒去見見她老人家吧。」
顧旭道:「我帶你去。」
顧旭親自陪著妻子一起去京兆府大牢,他事先跟顧晏打過招呼了,所以進牢里探犯人,非常順利。
只是牢里陰氣特別重,即便外面天還熱著,但是一進牢里來,葉榕就覺得冷得渾身不舒服。
顧旭給她帶了披風,幫她披在了身上。
葉榕想,這樣的地方連她都受不了,何況是母親。
牢里的獄卒請著顧旭與葉榕直接去關押葉老夫人的地方,將人領到了后,獄卒笑著說:「顧大爺,雖然咱們大人打了招呼,讓不必為難。不過,這畢竟是重犯,萬一出了事情,下官可是難辭其咎……」
「所以,還是希望顧大爺可以抓緊些時間,不要為難兄弟幾個。」
顧旭道:「放心吧。」
那獄卒連忙說:「那小的謝過顧大爺了。」
說罷,解了掛在腰帶上的鑰匙,將牢門打開后,識趣離開了。
看到自己的女兒女婿來,葉老夫人依舊端莊坐著,面不改色,身子也是一動不動。
「娘!」
葉榕見母親穿著死囚的囚衣,頭髮散亂,面色蠟黃憔悴……她再也忍不住,哭著撲了過去。
「娘,為什麼?」葉榕平時也是端莊大方的世家宗婦,但是此刻呆在自己母親跟前,她就十足一個小女人了,「您為什麼要那樣做?」
葉老夫人說:「榕兒,娘平素是怎麼教你的?別遇到一點事情就哭哭啼啼,你得記住自己的身份。」
「你是侯府的嫡長女,是國公府的嫡長媳。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就算別人都倒下了,你也不能倒下。」
葉榕哭著說:「可是那樣……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堅強的活著,真的很累。其實很小的時候,她也很羨慕三妹,因為不管她做錯什麼事情,只要她撒撒嬌,爹爹都會哄著她護著她。
「人活在這世上,哪裡有不累的?」葉老夫人始終肅著一張臉,「你還有女兒,還有兒子,你必須得護著他們。」
「你若是沒有能力護著他們,將來便只有他們受欺負的份!」這話其實也是說給顧旭聽的,「別指望男人,也別指望可以倚仗他們。你給他生的孩子是他的孩子,別的女人給他生的,也是他的孩子……」
「不管是哪個女人生的,在他們眼裡,都是一樣的。而他們……則是喜歡哪個女人,就喜歡哪個女人生的孩子。」
「你如今還年輕,至少有幾分顏色。但是將來年紀再大些了呢?你敢保證,你的男人一輩子不納妾嗎?」
作為過來人,葉老夫人將自己的經驗全部傳授給女兒,倒也不怕顧旭這個女婿在場。
「榕兒,你必須要堅強起來。就算娘死了又如何?咱們葉侯府不會倒。就算你哥哥也死了,不是還有你的侄兒們嗎?只要你的孩子能夠立起來,他們是嫡出,就是比那些庶出的高貴。」
「賤妾生的孩子,一輩子都是賤人。」
「娘……親恕女兒不孝,女兒救不了您。」葉榕手緊緊抓住母親的手,「這回的事情鬧大了,他如今是大將軍,陛下器重他,他狀告到京兆府,誰都救不了您跟哥哥……」
「我知道,娘沒怪誰。」葉老夫人平素瞧著端嚴,但是對這個女兒,還是極為疼愛的,「更沒怪你。」
「事情是娘做的,與你無關。你記住娘的話,千萬不要太過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娘也老了,比你那死鬼爹爹多活了十幾年,這輩子也值得了。」
「榕兒,你天性善良,但是你千萬記住,做人不能太善良。這老天不開眼,賤人都能過得好,反倒是善良的人……」她抿嘴笑了下,也根本不想再說下去了,只喊了顧旭道:
「女婿,我的女兒跟我不一樣,我做的那些惡毒的事情,她這輩子都做不出來。你與她做夫妻也十多年了,她是什麼樣的人,你心中應該清楚。」
「老身如今成這樣,多少也是拜你所賜。當年若不是你暗中護著葉千榮,也沒有老身如今的下場。」
「這是你欠我的,所以,你必須要待我女兒好。否則的話,就算老身做了鬼下了地獄,也不會放過你、不會放過你們顧家任何一個人。」
顧旭當初護葉千榮,並不是想他多年後回來尋仇。
但是如今發生這樣的事情,他也的確有錯。他岳家的那筆賬,其實怎麼都是算不清楚的。
他也不好說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承諾對妻子好。
「請您老人家放心,小婿定然善待妻兒。小婿沒有妾氏,也不可能讓妾壓了正妻一頭。」
「是嗎?」葉老夫人笑著說,「想當年,葉桃纏著你左一句舅舅右一句大哥的時候,你不是待她也挺好?後來她那是死了,若是她沒死的話,你也敢這樣保證?」
顧旭沒吭聲。
葉老夫人又說:「可即便她死了,我女兒這些年過得也不好。她人是死了,但卻活在你心裡吧?」
「說不定,如今知道了當年她的死因,將來還會憎恨我的女兒。顧旭,你若是個男人,就該知道,唐姨娘母女的死,都是老身一人所為,與葉榕無半點干係!」
顧旭說:「我從沒怪過小榕,我對葉桃,也無半點男女之情。」
「她年紀小,當年我與她舅舅一起共事,不過拿她當小輩待。後來與小榕定親,知道她是小榕庶妹,自然也更是寬待幾分。」
「真的?」葉老夫人不相信,「這男女之間,除了親兄妹外,其它的任何關係,一個男人一旦開始包容寬待一個女人,那便是愛的萌芽。她是你什麼人?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包容寬待。」
「她是你親妹妹嗎?是你親外甥女嗎?是你親閨女嗎?」
「你也是世家的長房嫡子,將來是爵位的繼承人,我想,顧家也是什麼都教過你的。男女之間,授受不親,你又是訂了親的人,眼裡就必須只有未婚妻一個。」
顧旭略低了些頭,沒有反駁。
葉老夫人見他態度尚算不錯,才放緩了些語氣說:「葉桃的死,你也難辭其咎!」
其實葉老夫人從來不將那些庶子庶女放在心上,只要他們不做出過分的事情來,她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唐姨娘母女太過分了!
葉桃仗著老侯爺寵愛她,竟然打自己姐夫的主意。
以前她小,她與顧旭關係如何,她不管。但是既然顧旭與她閨女訂了親,葉桃若是再敢逾越半分,她便不能容下去。
更何況,她起了那樣的心思!
老侯爺也糊塗,為了一個女人,竟然想做有失身份的事情。
若不是他們一再逼迫,侵犯了她的底線,她也不會痛下殺手。這些,都是他們咎由自取,是活該。
葉老夫人道:「葉桃當年妄想嫁給你,老侯爺當年偏寵唐姨娘母女,即便知道自己的長女已經訂了親,他為了不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跟女兒傷心,竟然有悔婚之意……」
「顧大爺你告訴我,那種情況下,我該怎麼做?」
顧旭抿了下嘴,道:「悔不悔婚,也不是他一人說了算。」
「是啊,不是他一人說了算。不過,他起了那樣的心思,我便不能容他。」
外面獄卒小步跑著過來催說:「快走,葉大將軍過來了。」
葉老夫人說:「小榕,你回去。記住娘說的話,千萬不要太過傷心。」
又望向顧旭:「請你務必照顧好我的女兒。」
顧旭承諾:「請您放心。」
葉榕站起身子來,望著母親,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葉老夫人說:「想想你的那雙兒女吧,別再哭了。」
「娘……」葉榕捨不得。
「走吧。」葉老夫人趕人,「快走。」
顧旭正要帶著妻子離開牢房,外面葉千榮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幾人撞上了,都駐足立在原地。
葉千榮目光凌厲的從顧旭夫妻二人面上刮過,扭頭嚴厲問牢頭:「看押在這裡的是死刑犯,沒有陛下的旨意,誰同意這些人進來的?」
那牢頭哆哆嗦嗦的,忙顫著聲音說:「是……是……」
他目光瞥向顧旭,顧旭朝著葉千榮邁了一步,穩聲道:「是我自己進來的。」
葉千榮才說:「顧統領可知道,私闖死牢,可是重罪。」
顧旭還沒來得及說話,牢里的葉老夫人便說:「你如今仗著自己位高權重,已然不將自己的恩人放在眼裡了嗎?當年若不是這位顧統領救你,你怕是早死在異國他鄉了,還能有你今天的威風?」
「葉大將軍……你娘跟你舅舅就是這樣教你的……恩將仇報?」
葉千榮負手,緩緩踱步朝關押葉老夫人的那間牢房去。
一路走過去,根本無視顧旭夫妻的存在。
「我娘與舅舅怎麼教,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他負手立在勞外,睥睨著牢里的人,「當年你下死手殺我父母胞姐的時候,可想過會有今日的下場?」
葉老夫人活了幾十年,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她根本毫無畏懼。
葉千榮說:「你這個毒婦!」
葉老夫人哼道:「我若是不毒辣一些,當初死的可就是我跟自己的兒女。老天不開眼啊,像你這種賤人生出來的孩子,竟然也能好端端活到現在……老天當真是瞎了眼睛。」
「住口!」葉千榮吼了一聲,他攥緊拳頭來,鳳眸虛眯,「別指望你的幾個孫子可以繼承侯府爵位,只要有我在一日,我便不可能讓你如願。」
葉老夫人笑著:「看看,你始終還是想要葉家的爵位。你一個庶子,哪裡來的信心跟勇氣?」
又看向顧旭,老夫人聲音拔高了些:「好女婿,你可聽到了?這就是你當年拚死護著的人,難道你到現在還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嗎?」
「你還覺得……是老身過於心狠手辣了?」
葉家的事情,剪不斷理還亂,便是顧旭這個女婿,也管不了。
葉榕一把掙脫掉顧旭握住她手的那雙手,大步跑到葉千榮跟前去。
「你非得要這樣嗎?」葉榕質問,「你自己捫心自問,我娘當年對你如何?」
葉千榮不想搭理葉榕這個嫡姐,當年自己胞姐的死,與她也有間接關係。
「榕兒,你先走。」老夫人不想自己女兒降身份,與一個卑賤之人爭論。
「娘!」葉榕擔心。
老夫人說:「如今這個京兆府是顧王的地盤,縱然葉大將軍再位高權重,也不敢在顧王的地盤放肆。所以,你不必擔心我。」
地牢陰暗潮濕,顧旭也擔心妻子呆得時間長了會受不了,所以先帶人出去了。
一路上,葉榕始終心不在焉。
顧旭想了想,說:「雖判了死罪,但是還沒定什麼時候問斬。」
一般都是秋後問斬,雖說葉老夫人謀殺親夫罪不可恕,但是畢竟不是那種謀逆的滔天大罪,陛下看在顧家的面子上網開一面,也是說得通的。
葉榕道:「娘是必死無疑了嗎?」
顧旭沒說話。
葉榕說:「那死牢里那麼冷,娘老了,讓她長時間呆在那裡,也不好。」
顧旭說:「這件事情我來辦,我去求陛下開恩。」
葉榕說:「不用了吧,葉千榮對你未必沒有敵意。你若是這樣偏幫我娘,他就會完全站在顧家的對立面,豈不是叫你為難?」
葉榕扯唇笑了兩聲,雖說著為顧旭好的話,但是心中未必沒有暗怪顧旭的意思。
但是她也明白,這樣的事情,怪他也沒用。
回了顧府後,顧旭便又出門找了顧晏。
顧晏說:「她雖則定了死罪,但是畢竟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陛下想給葉侯府一個交代,但是也不能絲毫不顧及邢家那邊的情緒。」
葉老夫人姓刑。
「我去與陛下說,陛下該是會答應換一間牢房。」
顧旭點頭:「這件事情,就要多麻煩你了。」
顧晏倒是不在意這個,只問顧旭:「你進牢里去探望她,葉老夫人可難為你了?」
顧旭皺了眉心。
「倒是算不上難為不難為,不管她做過什麼錯事,畢竟對小榕是真心好的。葉老侯爺當年未必沒有錯,只是葉老夫人的手段狠辣了些。」
顧晏道:「葉家家務事,早已說不清誰是誰非。」
顧旭沉默。
顧晏進宮將此事說與陛下聽,陛下倒不甚在意,只說:「你的顧慮也是對的,雖然已經判了刑,但是至少還沒問斬。若是朕一再苛責於葉老夫人,怕是邢家那邊也不好交代。」
「論到底,其實都是葉府私事。只是這刑氏,也太狠毒了些。」
葉家的私事,顧晏不想插嘴,陛下說什麼是什麼,他不參與議論。
陛下忽然問:「朕聽說,那葉千榮看上了一個醫女?」
顧晏眉心一跳,本能抬眸朝高宗看去。
顧晏倒不是在意齊明茹,而是此番提起齊明茹來,顧晏想到了齊明茹的母親。
但顧晏很快就恢復情緒,高宗朝他望去的時候,顧晏面色如常。
「是。」顧晏應著。
高宗便笑起來:「這也算是一段佳話。」
他笑了笑,又道:「朕還聽說……那位齊姓姑娘,乃是顧王妃的手帕交,與顧王妃私交甚好?」
顧晏道:「齊家與柳家,比鄰而居。齊姑娘與內子,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很好……很好。」高宗連呼兩聲好,道,「等那位齊姑娘嫁了葉將軍,你與葉將軍,也算是連襟了。」
顧晏笑說:「只怕是這位葉將軍……不會認臣這個連襟。」
高宗說:「那也總比他娶了嬴家人的好。」
高宗說完,命高亞仁去拿棋來,他要與顧晏下棋。
*
顧晏陪著高宗下棋,直到晚了才回去。
馬車路過祈福堂的時候,顧晏恰好伸手撩開了側面的帘子。
就看到,祈福堂門前拴著一匹馬。
那馬是葉千榮的坐騎。
顧晏又朝祈福堂里望了幾眼,這才將帘子放下來。
顧晏回到家的時候,柳芙才從青方院那邊回來。
看到丈夫回來,她手捧著大肚子緩緩朝他走去說:「今兒去看了大嫂。」
顧晏牽著她手,讓她坐下來。
柳芙挨著顧晏坐下,靠著他說:「其實大嫂挺可憐的,我看她瘦了很多。而且,那雙眼睛都沒神,我與她說話,她常常走神,狀態很不好。」
顧晏說:「遇到這種事情,擱在誰身上,都得蛻一層皮。」
柳芙說:「我是怕她想不開,你知道嗎,今兒我去的時候,她拉著靈姐兒的手塞在我手裡,讓我好好照顧靈姐兒。我當然答應了,可是她才是靈姐兒的母親,也輪不到我來照顧。」
「所以,我就總覺得不對勁。」
「別胡思亂想。」顧晏點了下她鼻子,說,「大嫂在病中,身子不好,也就沒時間照拂靈姐兒。這個時候托你照顧照顧,也是正常。」
「不過,你身子重,就算分心照拂著,也得以自己為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