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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姐兒,那些大夫不是江湖騙子,都是很好的大夫。」葉榕聲音極為溫柔,一邊說,一邊費力抬起手來,撫摸女兒柔軟的頭髮,「靈姐兒,你答應娘,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要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
靈姐兒雖然還小,但是也有八歲大了,她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兒。
「娘!沒有你在,我不會開心的,你快快好起來吧。」靈姐兒哭。
葉榕其實也想堅強起來,想努力拚命站起來,成為一雙兒女的倚仗。
可是,她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些日子來,她常常會做噩夢。夢到爹爹滿臉都是血,他在怒視她,他在怪她,說是她害了三妹。
也會夢到娘親,夢見斷頭台上,娘親跟哥哥被人綁著,劊子手手起刀落,他們的人頭就跟球一樣從斷頭台上滾落下來。
她常常半夜驚醒,每次驚醒都心裡很慌,她怕是堅持不下去了。
這輩子活得太累。
真的是太累太累了,她覺得,或許就此死了,才是最好的解脫。
若不是在這個世上心還有所牽挂,她怕是早就死掉了。
兒子他不擔心的,兒子大了,而且從小就受到很好的教育,也跟著吃過苦體驗過那種貧寒的艱辛,他將來必然能夠成大器。可是女兒不一樣,女兒是女孩子,將來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她怕她嫁得不好,所以她不放心。
葉榕說:「靈姐兒,你四嬸嬸很喜歡你的,你也喜歡她對不對?」
靈姐兒哭著點頭:「我喜歡她,可是我更喜歡娘親。她再好,也不是我的娘啊,我只要娘。」
葉榕就說:「靈姐兒,你要記著,往後若是……若是娘真的去了很遠的地方,照顧不到你了,你要拿你四嬸當親娘一樣。你爹爹……他到底還年輕,過個兩年,肯定會續弦的。」
「這有了後娘就有后爹,就算你爹爹待你再好,他也顧不著后宅的事兒。所以,你在這個家所能倚仗的,就只有你四嬸。」
靈姐兒哭:「不要!」
葉榕想了想,覺得也沒有必要再瞞著女兒了,便交代說:「你知道嗎?娘自從跟你爹爹定親后,有過喜悅,想著他是那樣優秀的一個兒郎,這輩子能夠做他的妻子,是我的福氣。」
「可是娘開心了些日子,就不開心了。因為娘知道,在你爹爹心裡,永遠有個位置是屬於別人的。而那個別人,是娘永遠也無法替代的人……」
說到這裡,葉榕眼裡一片死寂。
「所以,將來你長大了,要嫁人了,你一定要睜大眼睛看清楚。娘會請求你四嬸,讓她萬要替你周旋。」
「娘!不要!」靈姐兒哭著撲過去。
站在門外的柳芙,聽著也覺得心中酸澀。她抬手擦了擦眼睛,這才撩起帘子來,笑著走進去。
「大嫂,你們在說什麼呢?怎麼靈姐兒哭了。」
「四嬸。」看到柳芙,靈姐兒忙跑過來,「四嬸你快勸勸娘吧,快勸勸她吧,讓她快點好起來。」
柳芙摸摸靈姐兒腦袋,安慰她說:「那靈姐兒先出去,讓四嬸跟你娘說說話好不好?」
「那您一定要勸娘。」靈姐兒再次懇求。
「會的,四嬸答應你。」柳芙盡量將語氣放輕鬆。
靈姐兒就說:「我最信四叔四嬸了。」
柳芙就不依了:「你四叔又不在,幹嘛提他?我要不高興了。」
靈姐兒終於笑起來,沖柳芙做了個鬼臉,就跑了。
柳芙對桂圓說:「靈姑娘哭了半餉,你去打熱水幫她洗洗臉,再煮點熱乎的哄她吃。」
桂圓忙應著說:「是,奴婢這就去。」
「大嫂。」
等該忙的都忙完后,柳芙這才朝床邊去。
她如今肚子大得像球,連腰都彎不下,想坐下來都費勁。
金雀兒扶著主子,小心翼翼的。
「你這肚子,瞧著略大些。」葉榕說,「會不會是雙胞胎?」
柳芙笑著:「還不知道呢,倒是希望是。這樣一胎就生倆,也免得再遭罪。」
葉榕笑起來:「怎麼……難道你就打算生這一回嗎?」
柳芙叫苦:「懷孕真不是人乾的事情,累死了。」
葉榕笑著,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你可真有趣,生孩子哪有不累的。不過,雖然累,但是想著馬上要做娘了,就不覺得累了,我當年懷辰哥兒的時候,就是這種心情,又期待又緊張。」
柳芙道:「正是大嫂說的這樣。」
葉榕抿了下嘴,望著柳芙,忽而握住她手來。
柳芙垂眸望了眼那雙瘦如枯柴般的手,也搭了手過去。
「大嫂方才與靈姐兒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不管怎麼樣,我都希望你能夠撐下去。過了這一關,往後就好了。你想想,我就算可以對靈姐兒再好,那也不是她親娘。在靈姐兒心裡,你的位置,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葉榕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
她忽然笑了一下,有些自嘲的意思。
「或許說出來,你都不相信,我這輩子,活到如今也三十齣頭了,其實沒有一天真正開心過。小時候我就總羨慕三妹,羨慕她可以在爹爹跟前撒嬌,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羨慕她活得洒脫,可以常常出去玩兒。就算不顧規矩被人笑話,又怎樣?至少她過得開心。」
「而我……」
「從我有記憶開始,娘就請了各種老師叫我讀書,叫我規矩。琴棋書畫,烹飪,女工,一樣都不能少。娘說,我是侯府嫡長女,將來長大是要嫁到門當戶對的大戶人家做宗婦的。」
葉榕目光有些空虛起來,她望著窗外漫無邊際的黑夜,似是想到了小時候般。
「其實小的時候,家裡幾個妹妹都不願跟我一起玩,她們嫌我沒趣。娘也不讓我跟她們一起玩,娘說,我是長房的嫡長女,跟她們那些人不一樣。可是,很多時候我都不想做這樣的嫡長女。」
葉榕歪頭朝柳芙看了眼,說:「我過得這樣沒趣,想必你是不想聽的。」
柳芙說:「其實你這樣的生活,肯定很多人羨慕。出身好,嫁得好,如今又兒女雙全……人生哪裡來那麼多如意的事情啊,總會遇到一些坎坎坷坷的。我的那些糟心事,就不說了。」
想了想,柳芙又說:「大嫂,凡事想開一些,其實一旦你想開了,就覺得什麼事兒都不是事兒。」
葉榕點了點頭:「我會的。」
雖然葉榕說她會,但是柳芙覺得,她不過是嘴上那麼說說而已。
她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而且自從夏時起,如今纏綿病榻也好些日子了。沒幾日葉老夫人就要問斬,這對她來說,想必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這定罪跟真正被問斬,其實還是不一樣的。
顧晏這幾日常常回來得晚,柳芙晚上不等他,直接先睡。
這日顧晏忙到很晚才回來,柳芙因為有心事沒睡著。顧晏才進內室來,柳芙就撐著身子爬了起來。
聽到動靜,顧晏點了油燈舉著走過去,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柳芙擁著被子坐著,問他,「葉老夫人跟葉侯爺,真的要被問斬了嗎?」
顧晏說:「殺人償命,證據確鑿,便是我與大哥有心周旋,也不能不顧律法。不過,葉蕭長子繼承爵位的事情,大哥會盡量向陛下爭取。」
柳芙靠過去:「只要大哥願意爭取就好,這樣的話,至少大嫂還能看到點希望。」
「你就別跟著操心了。」顧晏見出了一臉的汗,抬手在她額頭上碰了碰,「身子不舒服?」
「沒有啦,就是睡不好。」柳芙嬌滴滴的,「夫君,懷孩子真難熬,我怕自己熬不過去。」
「別胡說。」顧晏肅容說,「這種忌諱的話,以後不許說。」
「好嘛好嘛!不說就不說,幹嘛這些凶人家。」
顧晏道:「大房的事情,你去勸勸就行,別跟著瞎操心。你操心也沒用,回頭還傷著自己身子。」
「哦。」柳芙不想聽他說這些教訓自己,虛應一聲,就歪下身子去睡了。
葉老夫人與葉侯爺被斬首的事情,沒有什麼奇迹。到了這日,柳芙一天都呆在青方院。
葉榕倒是還算好,比柳芙想象中堅強一些。
又或許是她早已接受了這個現實,所以,當母親兄長真正被斬首這日,反倒是堅強起來。
見葉榕挺過了這一關,柳芙也跟著鬆了口氣。
這幾日,不但柳芙常常來青方院,出了月子后的宋氏也常來。就連樊氏,偶爾也會過來坐坐。
柳芙從顧晏那裡討來的准信兒,說與葉榕聽道:「葉千榮如今鬧得的確有些過了,陛下根本也不聽他的。再說,不是還有大嫂你的外祖刑家嗎?」
「陛下是明君,他不可能任葉千榮擺布的。」
宋氏也說:「是啊是啊,小芙說得對。大嫂,你得想開一些,不能再這樣纏綿病榻了。」
她往窗外看了眼,見楓葉紅了,建議說:「要不……咱們一起出去走走吧?」
葉榕也怕拂了兩位弟妹的面子,便點頭說:「那走吧。」
如今正是濃秋季節,再過幾日,就要入冬了。所以,便還算秋日,外頭也冷。
丫鬟們都拿了披風,替自己主子披上。
柳芙建議說:「咱們從這條路走,穿過花園,直接去祖母那裡。大嫂,要是祖母知道你如今能起床走動了,她指定能高興。」又問宋玥,「三嫂,你說是不是?」
宋玥素來是沒什麼主意的,自然連聲應和:「小芙說得對。」
葉榕裹著素色披風,披風領上的那圈狐狸毛被風吹得拂在臉上,襯得葉榕那張臉又白又瘦,瞧著就不像是正常的樣子。
「那聽你們的吧。」
只是,人才走出青方院沒多久,顧旭便大步匆匆回來了。
「大伯。」宋氏福了一禮。
柳芙站著沒動。
瞧見妻子站在外面,顧旭眼睛一亮,忙走過去將人扶住了問:「今兒怎麼起來了?」
葉榕笑容淺淺:「她們兩個約我去祖母那裡。」
柳芙忙說:「得!本來見大哥忙,不能陪大嫂,我們這才過來的。不過,現在看,該是輪不到我們陪大嫂了。三嫂,我看我們還是走吧,大嫂有人陪。」
宋玥說:「那下次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挽著手就走了。
顧旭道:「你想去祖母那裡坐坐,我陪你過去。」
葉榕搖頭:「先不去了,你這個時辰回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顧旭不是能藏得住事情的人,他那雙深邃黝黑的眸子在妻子臉上落了一瞬,卻別開腦袋去。
他說:「今天事情不多,所以就早早回來陪陪你。」
葉榕抿嘴道:「難為你了。」
妻子客氣,顧旭垂眸看著她,說:「其實……」
說了一半,又沉默住。
他們做夫妻十多年了,那種甜言蜜語,他也都從來沒說過。如今想說,倒是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他們以前的相處模式就是那種琴瑟和鳴相敬如賓的,如今想驟然改變這種模式,怕是有些難。
其實四個兄弟中,他與胞出的弟弟老四最像,都是沉默寡言。但是四弟妹與妻子性子卻截然不同,老四寡言,她話多,倒是帶得老四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想到柳芙,顧旭難免又要想起葉桃來。
不過腦海中只略閃過一瞬,顧旭便輕輕皺了下眉,注意力又放在了妻子身上來。
「你覺得,老四與弟妹如何?」顧旭重新開口。
葉榕身子都是虛浮著的,她身上沒勁兒,腦袋也昏昏沉沉……
「當然很好,小芙那樣的性子,很是招人喜歡。」葉榕抿了下唇,也想到了葉桃。
顧旭說:「其實……或許我們往後,也可以像他們那樣。」
葉榕眼裡一片死寂,輕飄飄道:「我這性子……這輩子怕是都改不了了。不過,能活成小芙那樣,也真是幸福。像我這樣沉悶的人,想來無趣得很。」
顧旭道:「你也有你的好。」
葉榕只扯唇笑了下,沒再說話。
其實顧旭今天匆忙趕回來,是因為葉家又出了事兒。
也不知道是不是葉千榮又對陛下說了什麼,陛下的態度大變……葉蕭的幾個孩子,包括葉蕭妻子,都被貶黜成為庶民。
當年葉蕭是怎麼對待葉千榮的,如今他的兒子們也得到了同樣的待遇。
而葉侯府的新任侯爺,則是葉蕭與葉千榮的二叔。
他方才回來的時候,陛下的旨意已經發出去了。他再想進宮去,被同僚攔了下來。
顧旭不知道,到底會是什麼,讓陛下忽然改了主意。
只是匆匆趕回來后,看到尚在病中的妻子,他話又沒說。她身子不好,他怕打擊她。
但是這件事情是瞞不住的,她遲早會知道。
兩人都沉默著走了回去后,葉榕才問他:「我知道,你肯定是有什麼事。你說吧,已經到了現在這種地步,不管是什麼事情,都不要再瞞著我。」
顧旭望著她,伸出自己雙手去緊緊握住妻子的。
「陛下剛剛下了旨,舅兄的妻兒,全部貶黜。」顧旭喉結滾了下。
其實如今葉蕭妻兒被貶黜這種情況,與十多年前葉千榮被擠兌得離開葉家,還不一樣。
後者是葉家家事,而前者,則是陛下親自頒發的聖旨。
天子參與其中的事情,往後怕是他們幾個在京城再無立足之地。
他們是罪人之後,走到哪裡,都會被排擠。
葉榕沒忍住,使勁咳了起來。
這一咳,就停不住。
顧旭忙拍她後背。
葉榕道:「我……我沒事。」
她虛抬起眼睛來,望向顧旭道:「他們人……現在已經走了嗎?」
顧旭說:「我派了人過去,不管怎麼樣,也不能讓他們流落街頭。」
葉榕哼笑起來,她斜眼睨著顧旭。
「這不是你做的好事嗎?沒有你當年拚死護著葉千榮,哪裡來的我們葉家今天的下場?」
顧旭抿唇,沒說話。
葉榕覺得很累,她規規矩矩的活了半輩子,如今生命快要走到終點了,她也想任性一回。
什麼身份規矩,她通通不想管。
她就想說出心裡想說的話,就想放肆一回。
「顧大爺,你覺得葉桃是我害死的,那麼今天,我想這條命可以還給她了。從今往後,我對葉桃、對你,我誰都不欠。若是還有來生的話,我忠心祝福你們。」
顧旭道:「你別胡說。」
「你讓我說完。」葉榕語速很急切,強勢打斷他,說,「葉家是葉家,辰哥兒與靈姐兒他們與此事無關。大爺,他們到底是你親骨肉,就算你將來續娶,也請定要善待他們。」
顧旭不允許她說這樣的話,皺著眉道:「什麼續娶?」
葉榕說:「你也不必再說了,便是你不想,你的身份擺在這兒,未來的世子爺,如何能沒有正妻?」
「我是不行了,其實方才……我不過也是強撐著罷了。你若真的還記著我們十多年夫妻的情分,請善待我的兩個孩子。」
「若是你讓他們受欺負了,我就算是做了鬼,也不會……不會放過你。」
顧旭這樣的男人高高在上慣了,一旦要放下身份來哄著女人說幾句話的時候,他就顯得嘴特別笨。
他不會說。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
「沒有續弦,你也必須好好的。」他態度強勢。
葉榕道:「這回……怕是聽不了你的了。」
「小榕!」顧旭喊她。
葉榕說:「我想見辰哥兒靈姐兒。」
顧旭立即吩咐丫鬟去喊,然後道:「你想想兩個孩子,你也想想我……」
葉榕只覺得困得不行,上下眼皮子打架,似是很快就要睡過去。
「抱我去床上吧。」
顧旭抱她去床上,緊緊握住她的手。
葉榕也握住他的手,虛弱無力地說:「若有來生,願天各一方。」
到了晚上,整個國公府上下都躁動起來。
顧晏夫妻正在吃飯,金雀兒匆匆忙忙跑了進來,跪下說:「大奶奶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