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顧旭顧晏倆兄弟離開後有一會兒了,柳芙還靜立在一旁,身子動都不動一下。
說實話,此時此刻,她心裡還是有些害怕的。
顧晏這個人的陰狠,是在不動聲色之間。他對你笑的時候,說不定心裡已經在想著如何算計你了。他喜怒不形於色,手腕特彆強硬狠辣。
別看他剛剛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雖然的確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可等回去了,他指不定在哪裡下了套等著自己呢。
柳芙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打從見到自己這個大伯后,面倒是沒見過幾回,但是每回見的時候,總會發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如說,初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將他當做了自己夫婿顧晏,險些一頭撲過去抱住他,還很巧的被顧晏看到了。
第二回見他是剛回來的時候,半路遇到,準備避開的,結果越是想著逃避就越是撞上了。如此也就罷了,等她回去后,顧晏偏對她說,看到她追著大伯去了……
她冤枉啊!
還有這回,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她好好的走自己的路,他怎麼就貼過來了?而且,聽那語氣,明顯是拿她當大嫂了。
她跟大嫂哪裡像了?他是不是故意的!
就算兩人之間比小蔥拌豆腐還要一清二白,可是……這樣的誤會多了,到底也解釋不清啊。
柳芙覺得有些煩悶,很多事情,她都搞不懂,到底是為什麼啊!
「四奶奶,兩位爺已經走遠了。要不,咱們進去吧?」桂圓在一旁提醒。
柳芙這才回了神來,沖桂圓點點頭,而後繼續往靜心院去。
如今柳芙與葉氏都不需要成日陪在大夫人身邊,所以,陪著大夫人吃了早飯後,就被打發各自回各自院兒去了。桂圓心裡存著事情,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
葉氏心細,早看出來了。
在靜心院的時候她沒問,等回了青方院,打發走了別的丫鬟,葉氏這才問桂圓:「怎麼了?」
桂圓原在猶豫要不要說的,怕說出來會影響大爺大奶奶的感情,畢竟,大爺那是將四奶奶誤認為大奶奶了。可是,打從她頭回瞧見四奶奶,就覺得她與那個人十分像。
倒不是長得多麼像,就是四奶奶那率真可愛又活潑爛漫的性子,與那個人像。
可若是不說了,又是對大奶奶的不忠。
所以,桂圓一時間也猶豫起來。若葉氏不問,她還會一直糾結下去。
不過,此番葉氏親自問她了,桂圓便老老實實將一早在靜心院門前發生的事情都說了。
桂圓是葉氏的陪嫁,當年顧家遇難、家裡奴僕發賣的時候,葉家又將伺候在葉氏身邊的幾個人買了回去。桂圓對葉氏十分忠心,甘願跟隨主子一道去流放之地吃苦。
所以,主僕兩個的感情,十分親厚。
桂圓說了后,葉氏只輕輕眨了下眼睛,倒是沒什麼反應。
「你起來吧。」葉氏彎腰,親自扶起桂圓來,「出去別亂說話,知道嗎?雖然大爺是錯將弟妹認作了我,但這種事情若是傳了出去,於大爺跟弟妹都不好。」
又問:「當時還有誰看著了?」
桂圓回想了一下,搖搖頭:「四奶奶打發了她身邊的丫頭銀串兒回去拿東西了,便只奴婢一個跟著。後來四爺來了,說是找大爺切磋武藝,兩人就走了。」
葉氏眉心微不可查的輕蹙了一下,不過,到底也是沒有說什麼,只是叮囑自己的丫鬟不要出去亂說。
桂圓自然應承下來。
只是想著當年的那個人,桂圓還是不放心。
「奶奶,四奶奶跟三小姐……的確是有些像。一樣的活潑靈動,一樣的愛笑會哄人開心,也一樣的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一樣愛撒嬌……」桂圓說,「其實奴婢頭回見到四奶奶的時候,就覺得她有些神情瞧著很是眼熟。後來想了想,才發覺,原是跟三小姐像。」
四奶奶個頭高些,偏於清瘦些,倒是與大奶奶像。而四奶奶那天真爛漫的性子,倒真真是像足了曾經府上的三小姐。
桂圓都瞧出來了,萬事心細的葉氏,又何嘗沒有看出來?
只不過,三妹早已經死了多年,而且,這些年來,她跟大爺也漸漸形成了一種默契,誰都不再提當年的事情。
可不提不代表忘記了。
她心裡清楚得很,在大爺心中,永遠都有一個位置是只屬於三妹的。他對三妹在當年或許還沒有男女之情,不過,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又是生得美艷絕倫,只因嫁他不成而投繯自盡了,他心裡總是有些在意的吧?
況且,他與三妹並非一點交情都無。三妹的舅舅與他曾在同一個軍營里歷練過,是稱兄道弟的朋友。而三妹,曾經在小的時候,也一直喚他舅舅。
他是看著她長到十三歲的。
在他眼裡,她或許只是一個小女孩兒,可是小女孩也會有長大的一天。
很多時候,葉氏都不敢往深處去想。不敢想,若是三妹在她嫁給大爺那年沒投繯自縊的話,等她長大了,成了嬌艷欲滴的大姑娘,大爺會不會為她而傾醉?
論端莊賢淑,她自認乃是貴女典範。但是論美貌,她雖也容貌秀麗娟雅,卻是不敵三妹的。
她是家裡的嫡長女,從小就被各種嬤嬤教著規矩。娘也告訴她,她將來是要去門當戶對的人家做冢婦的,所以,她跟家裡的妹妹不一樣,妹妹們可以嬉笑玩鬧,而她卻不能。
從有記憶開始,她便是每天日程都被安排得滿滿的。上午學琴棋書畫,下午讀詩詞歌賦,到了晚上,還會有嬤嬤教她規矩,只要身子稍微歪一下,那些老嬤嬤,戒尺便揮了來。
她都不知道什麼是童年的樂趣。
久而久之,人也變得不愛笑了。
她也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她走出去,是葉家的門面,是京中貴女艷羨的對象。她頭上頂著無數個光環,她是家裡的驕傲。
到了十四歲,家裡父母做主,她便稀里糊塗成了榮國公府顧大爺的未婚妻。在成為他未婚妻前,各種筵席上,倒是見過幾回。
他模樣英俊身姿英偉挺拔,外頭的威名也是響噹噹的,她自是願意。
她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麼想的,不過,想來他作為國公府嫡長子,未來的繼承人,也沒得選擇吧?
他就算有了別的心愛之人不想娶自己,顧及著兩家的顏面,他也不會拒絕反抗。
很多時候,葉氏都覺得自己可憐。同樣,她也覺得自己夫君可憐。
都說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可最後生活在一起的,到底是夫妻兩人不是嗎?
為了兩家和睦永好,卻是犧牲了他們的幸福。
她最終活成了她母親的樣子,成了深宅大院里,一個沒了靈魂的女人。
若說她比她娘好些,就好在她爹有唐姨娘那樣的美艷小妾。而她的丈夫,雖然有通房,但是卻沒有納過妾。
這十多年來,他們夫妻間,相處都是模式化的。就跟小的時候家裡教習嬤嬤教的那樣,妻子對丈夫要尊敬、要順從、要體貼……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的,不敢過於親近,怕壞了規矩。
而他對自己,該給的尊重也都有。他也給了她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是嫡長子,未來國公府的繼承人……
很多時候,她也是羨慕二弟三弟跟四弟夫妻的。
她總覺得,夫妻兩個在一起,笑笑鬧鬧的才好。
但是她這樣的身份,做不到跟幾個弟妹一樣。
「奶奶,奴婢該死,是奴婢說錯話了。」桂圓見主子臉色不好,久久都不說一句話來,忙跪下來請罪,「您責罰奴婢吧,奴婢不該提到三……不該提到她的。」
大奶奶不知,但是她心裡清楚。當初,三小姐其實是被夫人逼著自縊的。
而三小姐自縊后,唐姨娘因為傷心過度,沒多久也跟著去了。後來……老爺因為思念愛女愛妾,也不久病逝。
府上大爺繼承了爵位,便給唐姨娘所出的二爺安了個大不孝的罪名,將他逐出了葉府。
夫人大爺知道奶奶心善,所以一再叮囑自己瞞著奶奶。她的爹娘還在葉府當差,她不敢說。
而三小姐自從死了后,似乎成了禁忌,誰都不再提。
在大家都以為要把三小姐忘掉的時候,四奶奶卻出現了。
她就活靈活現站在大家面前,誰都不能忽視她的存在,又叫他們如何再忘掉三小姐?
她想,大爺心中必然也是一直記著的。
「你沒有說錯話,起來吧。」葉氏略微抿了下唇,似是勉強擠出一個笑意來,「三妹就算離世多年,但她到底一直在那兒。你不提,我也不會忘掉,大爺更不會。」
「所以,你不必請罪。」
桂圓起身後,心中又有些埋怨。
「四奶奶好好做自己就成,何必學成了奶奶您的樣子?大爺認錯人,奴婢看,就怪四奶奶。」
「別胡說。」葉氏斥責,「她是府里四奶奶,是主子,不是你私下該議論的。再說,前些日子她一直在跟著婆婆學規矩,是婆婆叫她按著我的樣子來做的,不能怪她。」
桂圓低著頭,還是說:「但奴婢總覺得怪怪的。」
「此事不是你該關心的,你只管好好做事就成。」葉氏吩咐。
「是。」
*
顧旭顧晏兄弟倆很久沒有這麼暢快的切磋過武藝了,兩人換了短打勁裝后,練了很久,快到中午的時候,才停下來休息。
兩人個頭差不多高,只是顧旭因為在沙場歷練過,顯得更為精壯一些。而顧晏,與顧旭比起來,則偏於有些清雅了。
顧旭斧削般輪廓分明的臉上,汗珠一滴滴往下落,他抬手重重拍在胞弟肩上,眼睛亮亮的。
「不錯,武藝的確是長進很多。」顧旭為弟弟高興,「你的武功不比大哥差。」
顧晏卻笑著說:「是大哥讓我。」
顧旭卻皺了眉,道:「好就是好,你我兄弟間,還不必謙讓。」
不想再揪著這個話題說,顧晏抬手,請著顧旭道:「大哥若是有空,去那邊的涼亭坐坐吧。」
顧旭知道胞弟有話說,便點頭:「也好。」
兄弟兩個負手朝一八角回亭走去,坐下來后,顧晏抬眸瞧著坐在對面的人,問:「葉千榮在北疆,如今怎樣了?這些年來,大哥應該有暗中派人照拂著他吧。」
葉千榮是大奶奶葉氏的庶出弟弟,也就是那個當初被葉家大爺隨意誣了個罪名趕出去的人。
葉千榮的胞出姐姐,便是葉家的三小姐,叫葉桃。
葉桃姐弟小的時候,常常會去舅舅家玩兒。而顧旭,與他們的舅舅唐統交情匪淺,所以,在唐家,顧旭時常能夠見到葉桃姐弟。
葉桃母女死的時候,唐統正在北境之地禦敵。
葉家故意將消息帶了過去,唐統一來思念妹妹跟外甥女,二來也擔心外甥,所以再無心念戰,結果死在了沙場。他死了,連屍首都沒有找得到。
而葉家的新侯爺,一脫了孝衣繼承了爵位,便對葉千榮這個庶出弟弟動了手腳。
當時顧旭的確有心幫襯,但只因他是葉家女婿的緣故,便不再得葉千榮待見。這些年來,葉千榮孤身一人北上找他舅舅去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顧旭的確有些能耐,就算顧家被貶黜了,他也能有本事暗中派人照拂葉千榮,防止葉侯爺對他趕盡殺絕。
而這些,顧旭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連祖父父親都沒有告訴過,就只他一個人知道。
他倒是好奇,這個弟弟如何知曉的?
顧晏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當他疑惑目光投落過來的時候,顧晏便說:「依我對大哥的了解,你肯定不會對葉千榮不聞不問的。依大哥的手腕,只要想做,便有那個能力。」
顧旭道:「他如今好好的,立了不少戰功,也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小男孩了。」
顧晏點點頭。
這些事情顧晏都知道。
不僅立了戰功,而且,很快便會凱旋歸京,陛下會給與他無上的榮耀,封他為大將軍。
而從此之後,這位年少有為的大將軍,便會成為京城中的風雲人物,處處與葉侯府作對。
葉千榮如何,顧晏管不著。他今天要說的是他姐姐,葉桃。
「葉家的三小姐,想必大哥還記得。」顧晏忽然轉了話頭。
顧旭微微怔愣,繼而說:「自然。」
顧晏道:「我知道,大哥覺得是自己害了她,所以,這些年來心中一直都有一個疙瘩。但是在這個世上,葉三是無可替代的。她死了,便就是死了,別人再像,到底也不是她……」
顧旭搭在膝蓋上的一隻手,漸漸攥緊了些,輕輕握成了拳頭。
「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是誤會罷了。」顧旭倒是也覺得奇怪,皺了眉來,「我與弟妹雖只見過幾回,但印象中,她並非今天的這個樣子,何故才一月未見,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此事怪我。」顧晏只將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她從小在富陽長大,素來不約束自己。我怕她將來闖禍,便叫她學規矩,誰知道,學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顧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既然她是那樣的性子,你也不必管得太嚴。至於規矩,都是人定的。只要外面不失禮,家裡如何,沒人在意。」
顧晏也是這樣想的。
他只是希望她學些禮儀,不至於在外面太過失禮。誰知道,她故意成了這樣。
「我明白。」顧晏淡淡應著。
亭子下面忽然有個人影匆匆閃過,顧旭警惕性強,立即問:「誰?」
顧晏卻是早察覺到了,也認出來了,是他娘子身邊的陪嫁丫鬟銀串兒。
「不過是一個毛丫頭。」顧晏喊住人。
說罷起身,顧晏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
顧旭也起身,手又搭在顧晏肩膀上拍了拍,一臉欣慰。
「你如今比大哥強。」顧旭誠懇。
方才躲在樹下的那個丫頭,四弟就警惕得比他先察覺到。
顧晏說:「大哥方才不過是心中藏著事情,所以,一時未有察覺罷了。」
顧旭輕笑,也就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
*
一個上午,柳芙都有些坐立難安。
所以,實在忍不住了,她便打發了銀串兒去打探情況。銀串兒回了于歸院后,直接進了內室回話。
「怎麼樣?四爺都做了什麼?」柳芙滿滿的擔心。
銀串兒跑得氣喘吁吁的,話都說不出來。柳芙見狀,忙倒了杯水遞給她。
銀串兒喝了后,才說:「奴婢去的時候,校場上沒見著人。所以,奴婢便四下尋了一番。」銀串兒笑起來,「沒事沒事,四爺與大爺坐在一處涼亭上說話呢,好好坐著,誰也沒有傷著誰。」
如此一來,柳芙徹底鬆了口氣,一屁股跌坐在窗前的炕上。
「沒事就好。」她輕聲喃喃。
誰知,已經邁著長腿撩著珠簾走進來的顧晏說:「誰說沒事?」
他目光輕輕落在銀串兒身上,銀串兒識趣,立即行了個禮就出去了。
柳芙眨了下眼睛,然後立即從炕上爬下來,規規矩矩給她夫君行禮。
顧晏挺立在她跟前,並不喚起。
柳芙堅持了好久,就快要堅持不住了。她身子晃來晃去,最後一咬牙,索性自己站了起來。
如此,顧晏倒是笑起來。
「不是要端著嗎?」見她甩著臉子便自己坐在一旁去,顧晏撩袍子,挨著她坐,「為夫沒喚起,你也敢起。」
「那你罰我好了。」柳芙知道自己的把戲已經被他看穿,索性也不想再裝著了,那樣累人又累己的,「爺想罰就罰吧,反正,你欺負我也不是這一回兩回了。你打我吧,打死我算了。打死我才好呢,這樣的話,你就可以續弦娶一個你看得上的了……省得留著我,也是礙爺您的眼。」
顧晏湊了她近些,目光深邃。
「你還要不理我到什麼時候……」他聲音微啞,倒是有些放下尊嚴來,巴巴去討好的意思。
見他如此,柳芙便也退了一步來。
雖說再懶得裝,但是也不代表她就要徹底屈服。
她不理他,梗著脖子生氣道:「去找你的徐小妹去吧,我才不要聽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