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老國公只是覺得心寒。
他一輩子效忠先帝與陛下,一輩子肝腦塗地為了朱康王朝。戎馬一生,保衛家國。甚至因為陛下的一個密旨,他甘願承受莫須有的屈辱,讓全家老小跟著他一起受流放之苦。
可是到頭來,難道他所付出、所承受的一切,全部都是一個謊言嗎?
當年,是陛下親口與他說,將兩個孩子掉了包,目的是為了保護皇子。
但是要他放心,顧家的孩子,他們可以繼續留在顧家教養。
榮老國公一輩子都對朝廷盡忠盡責,他不管將來誰做皇帝,他永遠聽的都是當朝天子的旨意。
就算將來太子登基為帝,若那時候他還有幸活在這個世上,他也會毫不猶豫聽從下任帝王的差遣。
這是他們顧家子孫的使命。
陛下可以利用,甚至也可以為了皇族血脈而暫時犧牲他顧家的孩兒,只是,身為天子,如何能夠欺瞞?
若是這件事情上,陛下都對他撒了謊,那麼,榮老國公開始懷疑,是不是其它很多事情,他所知道的,並不一定都是真相。
榮老國公畢竟上了年紀,乍然聽顧晏這樣說,他一時間也是接受不了的。
待得坐下來好好調整了情緒后,老人家才穩住那口氣。
「老了,真的老了。」榮老國公沉沉嘆息一聲,目光渾濁似是黯淡無光,他望著門外空曠的虛無,喃喃說,「想以前的時候,單槍匹馬闖入敵軍陣營取了敵軍首領項上人頭都不是難事,而如今卻……卻天天坐在家裡,也能感覺到那股子無力。」
顧晏半蹲在老人家腿邊,以示孝道。
「孫兒說的,不一定是真的,只是懷疑而已。」顧晏一再解釋,「陛下……未必是在欺騙您老人家。」
榮老國公卻是笑著搖頭,目光垂落,望著蹲在跟前的年輕人。
「其實……這些日子,你祖母也一直在我面前絮叨。我只當她老了,愛胡思亂想。」老人家聲音悶悶的,「她老了,但是你還年輕。澄之,你素來又是穩重的孩子,若是心裡沒有個五成把握,不會這麼說罷?」
顧晏依舊半蹲著,目光深邃黝黑。
「不管真相如何,在孫兒心中,您與祖母永遠都是孫兒的祖父祖母,是親人。」
老人家點頭:「一樣。」
靜默了會兒,老人家又說:「總之如今你也大了,越來越有本事,凡事……也不必祖父替你籌謀。只不過,嬴王府也的確不好對付,你萬事且小心才是。」
顧晏道:「孫兒明白。」
有丫鬟站在門口說:「娘娘說備下了老國公爺愛吃的菜,一會兒就端上來,請老國公爺留下來吃飯。」
榮老國公對顧晏道:「看你們倆如今的樣子,想必是恩愛有加的。」
顧晏點頭:「一直如此。」
老人家說:「就是可惜了些,若是再能添個孩子,該是萬事大吉了。」
誰不想要孩子?當然想要。
不過,如今小夫妻兩個都想得開了。商量好,若是在顧晏而立之年的時候,還沒能添一個,便商量著從族裡抱養一個。
但這些都是后話,他前世……可是只活了二十七。
能活到三十歲,再說不遲。
「飯就不吃了,你祖母還在家等著呢。」榮老國公慢悠悠站起來,怕起得急了,會站不穩,站起來后說,「你們好好的,才是好。」
「孫兒謹記。」顧晏送老人家到王府門口。
等再回去的時候,柳芙站在院子門口等他。
「祖父怎麼走了?」
遙遙見人回來,柳芙迎過去,主動挽住男人胳膊,與他一起往回走。
「時候不早了,他想回去陪著祖母老人家。」
柳芙就笑起來:「兩位老人家感情可真好。」眨了眨眼睛,又道,「我聽說……當初他們的親事,乃是祖母的父皇做主決定的。起初的時候,祖母可一點都不喜歡祖父。」
「誰跟你說的這些?」顧晏側頭笑問。
「祖母自己啊。」柳芙抱得他更緊了些,歪著腦袋靠在他臂膀上,兩人緩緩散著步,「以前還在富陽的時候,我常常與你吵架,祖母就說,吵吵架感情會好。」
「說她與祖父年輕的時候,也常常吵架摔碗砸東西。祖父是急性子,她老人家也是。不過,後來慢慢磨合好了,感情也就深厚了。」
柳芙又說:「我們相處的時候,虧得我性子好,否則的話,早過不下去了。夫君,你說是不是?」
顧晏事事依著她:「娘子說是,那便就是。」
柳芙道:「瞧你說的就不誠心。」
顧晏說:「也不知道當初,是誰哭著鬧著要和離……」
柳芙說:「那能怪我嗎?我本來也想好好過日子的,誰讓你……」
她忽然閉了嘴。
「我怎麼?」顧晏追問。
柳芙本來顧及他臉面不想說的,既然他還舔著臉來追問了,柳芙便道:「誰讓你當初那麼不要臉,我都還不怎麼認識你,跟你都不熟……你都不知道好好先哄哄我開心,每天一到晚上,就曉得脫衣裳做那事……」
「那我細皮嫩肉的一朵嬌花,怎麼受得起嘛。」
現在想起來,柳芙還是滿心的怨憤。
「你那時還總冷漠,不會說甜言蜜語哄我,冷肅可怕……反正我當時,天一黑我就怕。」
「常常吃完晚飯跑去祖母那裡躲著,你還過來拉我回去……」柳芙覺得那簡直是噩夢。
顧晏臉再好看又怎樣?可當時新婚後的日子,並不是她所幻想的那樣啊。
沒有甜言蜜語,沒有山盟海誓,有的只是一個陌生男人天天壓在你身上弄得你累得半死,她能喜歡么?
顧晏停住腳步,緊緊握住柳芙手。
「你為什麼不說?」
柳芙輕哼:「我怎麼好意思開口?那種事情……多難為情。」
顧晏將她抱起來,柳芙本能雙手環住他脖子。
心裡已經曉得他要做什麼了,卻羞羞答答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你要幹什麼嘛?」
顧晏說:「把以前欠你的溫柔,都補回來。」
柳芙將臉埋在他胸口,偷著笑說:「那你要說好聽的話哄我我才肯,否則的話,今天晚上不許你上床睡。」
*
近來房事多。
晚上累著了,白天的時候,柳芙總精神不佳。
困,累,想睡覺。
在柳芙又一次打了哈欠后,齊明茹走了來。
「姐姐若是困的話,不如先去睡會兒吧。」
「沒事,我忍忍就好。」說罷,柳芙強打起精神來。
卻在一抬眸的瞬間,瞧見門口站著的人的時候,她笑了起來。
沖齊明茹眨了眨眼睛。
「怎麼了?」齊明茹順著她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葉將軍葉千榮。
齊明茹抿了下嘴,還是迎了過去。
「葉將軍……是來換藥的嗎?」
葉千榮點頭,目光在柳芙臉上一掠而過,繼而垂眸看向齊明茹。
道:「是,還請齊姑娘幫忙換一下藥。」
齊明茹說:「那您先坐下。」
轉身去拿了葯來,葉千榮早已熟練的自己將外衣扒下,自信的露出緊實的胸膛來。
齊明茹轉身過來,望了眼他身上的傷口后,問:「不是叮囑說不能吃發物,傷口也不能碰到水嗎?」她一臉嚴肅,眉心蹙起,「將軍這傷勢,怎麼越發嚴重起來?」
葉千榮面不改色說:「練武的時候,不小心汗濕了。」
齊明茹便不再說話,只一邊小心翼翼處理傷口,一邊再次叮囑:「如今天氣越發熱起來,將軍如果不想傷口潰爛的話,還是請將話聽進心裡去。」
葉千榮保證說:「下次不會。」
齊明茹望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等傷口重新敷藥包紮好后,葉千榮掏出一錠銀子來。
齊明茹說:「不過是包紮傷口,不需要這麼多錢。再說,上回將軍付的費用,已經足足夠了。」
葉千榮說:「往後還得常來打攪姑娘,你便先收下吧。」
齊明茹抬眸看著他,默了會兒才說:「葉將軍,你的傷口,其實不必回回都來。我已經告訴過你,自己在家處理就行。來回跑,還耽誤你公務。」
齊明茹幾句話一說,堵得葉千榮滿肚子的話都說不出口來了。
除了起初最糟糕的那幾年,已經很久沒人敢這樣跟他說話了。
「好,我明白。」
半餉,葉千榮才說:「打攪了齊姑娘,抱歉。」
臨走前,葉千榮還是將那一錠銀子給留了下來,轉身負手大步匆匆走了出去。
齊明茹站著沒動,目光落在那刺眼的一錠雪花紋銀上。
柳芙走了來,朝門口張望了會兒,才伸手握住齊明茹手,說:「你今天這是怎麼了?」
「他是故意的。」齊明茹道。
柳芙道:「那你這麼做,也算是拒絕他了。」柳芙覺得有些可惜,「你真的不考慮嗎?」
齊明茹沒說話,只搬了一篩子的草藥走了。
柳芙也不想她因為這件事情過於鬧心,於是追上去,岔開話題說了別的:「明天你出城採藥,我跟你一起去。」
*
嬴王進宮來面見皇后,皇后見自己兄長臉色不佳,忙問:
「兄長這是怎麼了?」
「葉千榮這個臭小子。」嬴王氣得鬍鬚亂顫,狠狠一巴掌抽打在案上。
皇后眼神示意宮娥們都下去,這才問:「他怎麼了?」
「是做了什麼事情,惹兄長生氣了?」
嬴王越想越氣:「他看不上我的女兒,皇后猜猜看,結果他瞧中了誰?」
皇后笑著:「瞧中了哪家的閨女了?」
嬴王冷哼:「哪家的閨女?呵~不過是民間一個普通的醫女,下等人。」
皇后倒是好奇:「普通醫女?」她微垂著眼眸,沉默了會兒,才說,「本宮的人來告訴本宮,說是顧王妃在京城與人共同經營起了一家葯堂……不知道與此事是不是有關?」
嬴王冷笑:「皇后猜對了。」
忽而又冷著張臉,那目光,似是能吃人一般。
「葉千榮瞧上的那位醫女,便就是與顧王妃情同姐妹的一個女子。這件事情,若說不是顧王夫妻事先預謀好的,我都不信。」
皇后笑說:「這個顧王……倒是真有本事。葉千榮這樣的人,他也能拉過去。呵,本宮之前還是小瞧了他些。」
嬴王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娘娘上回說的要去查探的事情,如何了?」
皇後手撐著額頭說:「怕是打掃驚蛇了,本來尋到的一個人,結果忽然人間蒸發了。」
「說明有問題。」嬴王笑起來,「真沒想到,顧家一輩子替老小子做事,忠心耿耿,結果卻被老小子擺了一道。顧家自己家的孩子,流落在外那些年,老小子的種,卻被顧家培養得好……他可是心思陰沉。」
皇后輕哼:「其實只要顧澄之不壞我的事兒,他是賢妃的兒子還是顧家的兒子,我都不會在意。」
「兄長該是知道,我在意的,只有那個女人的兒子。」
說到痛恨之處,皇后咬牙切齒。
賢妃不過是當初陛下立在宸妃面前的靶子,皇后都同情她,自然也不會對她如何。
只要賢妃母子安安分分的,她便會手下留情。
哪怕將來太子登基了,只要賢妃識趣,這後宮,自然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不過,若是他們母子不識趣的話,也就別怪她不客氣。
嬴王肅容道:「不管怎樣,這個葉千榮,就算不被拉到我們陣營來,那也不能與顧王夫妻走得近。」
「這是自然。」皇后同意,「這件事情,兄長便看著去辦吧。」
*
人間四月芳菲盡。
四月里,已經是十分暖和的天兒了。
柳芙與齊明茹早就約好,今兒一起出城去採藥。所以,早早的,顧王府的馬車便停在了祈福堂門口。
齊明茹叮囑學徒香屏說:「師父不在,你記得帶著師妹們好好做事,回來師父會考你們。」
香屏是幾個小學徒中年紀最大的,為人穩重乖巧,也很能吃苦耐勞。
「是,徒兒記著了。」香屏說,「徒兒會好好教導師妹們,等著師父回來。」
「你回去吧。」齊明茹讓她進去,不必目送自己。
等香屏回去后,柳芙才從馬車上跳下來。
齊明茹喊了她一聲:
「姐姐。」
柳芙說:「走吧,早早去了,也能早早回來。」
這是柳芙第一次出城採藥,之前的日子,都是天天背書。
齊明茹望了眼柳芙,說:「怕是回來得不會早。」
柳芙拉著她上車,道:「我就隨意說了一句,反正今兒就跟著你了。怎麼,我是那種怕吃苦的人嗎?」
齊明茹抿嘴,笑了一下。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齊明茹抬手撩起側面的帘子來。
「怎麼跟這麼多人?」她好奇。
柳芙聳肩:「夫君怕我們會有危險,所以,特地吩咐很多高手跟著。明著是這些,暗地裡,我估計還有。」
「我們是出城去採藥的,能有什麼危險。」齊明茹嘀咕了一句,但想著京城裡的確是波濤洶湧的,便就沒再說話。
馬車行駛在京城的寬道上,恰好與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葉千榮偶遇。
此番葉千榮出城,是帶著兄弟們出城演練的。
看到是顧王府的馬車,葉千榮手握住馬韁,馬兒原地晃蕩幾圈。
他招手示意緊隨他身後的一個副將到身邊,低聲說:「你去祈福堂看看,齊姑娘今天在不在。」
「是。」副將正應著,剛準備要去。
葉千榮又道:「不必了。」
春風吹拂,帘子被風吹了起來,葉千榮與齊明茹的目光恰好對上。
所以,葉千榮又立即制止了副將。
「看什麼呢?」
柳芙正在與齊明茹說話,忽然間齊明茹不說話了,柳芙便好奇順著她目光看去。
「葉將軍?」她笑起來,「這是偶遇,還是葉將軍有心啊。」
齊明茹目光垂落下來,也不愛說話了。
柳芙湊近了去,問她:「你真的沒那個意思嗎?其實我覺得……他這個人還不錯,真的不考慮考慮?」
齊明茹道:「姐姐又了解他多少呢?這畢竟是一輩子的事情,不過才幾天,就能看清一個人的真面目嗎?」
齊明茹其實是有些怕的,她不過一個普通小女子,也沒有妄想過會被這樣的大英雄看上。
「是我疏忽了。」柳芙道歉。
柳芙是多活了一輩子的人,所以對葉千榮的了解,不僅僅是限於此的。
她敢這樣撮合,肯定是覺得不管政治立場如何,只單單這個人來說,是不錯的。
但是她忘了,齊明茹並不知道這些。
柳芙想著,此事便順其自然吧,若是葉千榮連這點耐心都沒有,那也配不上她的好妹妹。
齊明茹說:「其實我知道姐姐是為了我好,你也想我有個好的歸宿。我心裡,還是很感激你的。」
柳芙摟著齊明茹:「不著急的,如果葉將軍這點耐心都沒有,也不過爾爾。你便按著你的心走,不管結局如何,姐姐都支持你。」
齊明茹笑起來。
春光無限好。
城外風景宜人,一路上,到處都是花的甜香味兒。
齊明茹要去的,是離京城最近的一座山。
馬車一路上行駛得比較快,但是也快到中午的時候,才到山底下。
齊明茹背起葯框,柳芙也學著她的樣子,背起一個。
「山路崎嶇不好走,得徒步上去了。」
齊明茹一邊說,一邊已經用手拂開路邊的雜草,往山底去。
葉千榮一路尾隨,最後在離顧王府馬車有些遠的地方停下。
遠遠看著,倒是也沒有跟上去。
副將問:「將軍,要跟著過去嗎?」
葉千榮想了想,搖頭道:「去另外一邊。」
說罷,抬起手來,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馬便跑了起來。
而此刻隱身在暗處的黑衣人頭頭,迅速拿手勢做了個暗號,一群黑衣人便暗搓搓跟著齊明茹和柳芙去了。
葉千榮跑到一半,忽而狠狠勒住馬韁來。
那雙精銳的眸子,似是透著銳利的光。
葉千榮一停下,後面呼啦啦一群人都跟著停了下來。
「將軍,怎麼了?」
葉將軍手一勒韁繩,馬脖子扭了下,便嘶吼著往回跑。
葉千榮感覺到了不對勁。
「回去!」
「將軍!」副將喊了一聲,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回哪兒去?那今天的演練還練不練了?」
葉千榮早已一馬當先飛馳而去,副將當然得不到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