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與牢籠(5)
在以前的無數個日日夜夜,水水總是把自己關閉在房間里,她總是先把兩隻單沙發對放起來,把自己的身體近乎仰躺地靠在鬆軟的沙發里,彷彿是躲進一個自製的城堡。然而,水水內心的躁動與盈滿,使她的這種靜靜的姿態只保持了三分鐘,她就站起身在地毯上走來走去。陽光被腳步從地毯上踏起,水水在塵埃般冉冉升起的光束里像一隻困獸。這困境是水水自己給予自己的,書桌上蒼白的厚厚的稿紙像一隻無邊的大血庫,永遠等待著水水用血液去塗抹去填充。水水感到自己的身體綻滿「窗口」,身體里所有的生命光輝全被理念調動起來,從那「窗口」飛翔出去落到紙頁上,而水水自身的生命卻像秋日裡悲涼的落葉傾灑在土地上一無生息。當夜闌人靜之時,滿天古怪的星光如白銀銀的炭火罩在水水的頭頂,四下茫茫的黑暗就湧來壓迫、榨取水水的思想。我在幹什麼?我是劊子手!水水總是想。可是,什麼事習以為常便真起來,做多了連自己對那堆真誠的文字都感動起來。水水極力使自己夠得上那堆文字的境界。她既是那文字的製造者,又是那文字的受害者。她跑回了出生地,依舊在報社裡做著與文字有關的工作。這樣的一個清晨,在水水的外婆去世后第一個到來的那個清晨,水水早早地就到單位去請假。上樓的時候,水水想到苦澀的冬天就要降臨了。她的皮鞋在樓梯上的蹋蹋聲穿越半明半昧的晨光,走回到兩個月前的一天。那天,她一進報社大門,就遇到了記者部的部長老史,老史鐵著臉孔沒表情,水水幾次沖他笑,老史仍是死水一潭,她不知怎樣才好,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腳一步步走上樓梯,沒出聲。老史天生具有一種當領導的素質,比如,他從來不和部下們打成一片,過從甚密,他認為與部下關係密切,就會喪失管理部下的自由,若大家哥們兄弟叫著,誰有什麼差錯,自然不好說什麼。同時,他認定世界上最密切的外人是最危險的人,因為他掌握你的秘密最多。水水曾多次試圖討老史歡心。比如,有一次她發現老史的左眼鏡腿壞了,水水回到家就翻抽屜拉柜子,找幾零幾萬能膠水。水水丈夫問幹什麼用,水水說我們部長的左眼鏡腿壞了。沒過兩天,水水回到家又翻抽屜拉柜子,找幾零幾,丈夫問幹什麼用,水水說我們部長的右眼鏡腿又壞了。幾個月來,水水的努力換來的仍是老史那無論水水多麼溫情的微笑也無法穿透的鐵板面孔。水水站在樓梯上剛剛降臨的清晨里沉思了一會兒,她看到黎明的氣息已在樓道里一步一步伸展開來。水水暗暗發誓,今天見到老史包括向他請假的時候,自己一定也板起面孔沒一絲笑容。這個世界誰是誰孫子呢?!於是,水水鐵起面孔,保持著狀態。可是,一直到辦公室門口也沒碰到老史。水水的表情撲了空,有點失落。她打開門,發現自己來得太早了,不僅老史沒有來,部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橫七豎八零亂躺著的辦公室和一小山一小山的稿件。水水站到老史的桌前打算寫個字條。寫完了,又覺得不太滿意,便撕了攥成一團投進廢紙筐,準備重寫。水水回身之際一眼瞟到牆上掛著的考勤表,正好是月底,表上密密麻麻滿是一個個小對鉤,一個對鉤能得到二元錢的誤餐補助。問題是這一個小對鉤的獲得之難。每天部里早晨八點和下午五點各統計一次,要你全都坐辦公室里,比如你喝茶、睡覺、會朋友,那麼你便獲得一個小對鉤。部里很多人對此提出意見,說報社的工作性質不適於這樣,但考勤表仍然頑固地堅持下來。水水幾次都想把它撕了。水水走過去,看著自己零零星星的幾個小對鉤。她屈指算了算,這個月部里屬自己發的稿子最多,跑的點最勤,小對鉤卻最少。水水回身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四周,又推開屋門朝外邊樓道瞭望了一下,然後一個箭步躥到考勤表前,把它撕了,攥成一團也丟進廢紙簍。停了一會兒,又彎身把它撿出來,匆匆忙忙跑到廁所扔進馬桶,嘩一下沖了,然後準備快速離開報社。這時,水水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還堵在胸口,沒有表達盡致。於是,她拿出兜里的粗粗的碳水筆,用食指與中指夾著在廁所的牆壁上寫上:我不是一個小對鉤而是一個人我不是一隻小按釘,被按在哪兒就乖乖地釘住寫完了,水水把碳水筆收起來。轉身之際,水水覺得還有話要寫,於是她又掏出筆用左手寫上:為什麼總是我們去看官人的臉色為什麼不讓官人也看看我們臉色這時,樓道里有了腳步聲。水水知道上班的時間差不多了。於是,她待那腳步聲剛一消失,立刻竄出廁所,輕輕快快跑下樓,鎮定地走出大門。水水極目四顧,整個過程沒有撞到一個人。水水向著外婆故去的那家醫院奔去,心中有了些許安慰。在雪白的陽光下,早晨的街伸著懶腰蘇醒過來。正在這時,水水被年輕的丈夫急切的呼喚所驚醒,「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猛地睜開眼睛,心臟突突地跳了一陣,慢慢平靜下來。她發現自己並不在街上,她的周圍是無言的漫漫黑夜,極黯淡的一點點光線從一個縫隙射進來,這說明水水正在一個有圍壁的地方。她想起來,那是家裡的牆壁。水水的肢體上也並沒有覆蓋一層雪白的陽光,她的身上覆蓋著丈夫的秀美而英俊的身體。